驭尸人:吾妻阿宝

1

京城许员外家的大姑娘许如宝今日下葬,许家的上上下下,从主子到奴仆那哭声是一路震天响地。

这许家大姑娘生前可是位灵秀出挑、慈悲心善的好姑娘,上至达官贵人贵妇小姐,下到商贩走卒奴婢丫头,无一不交口称赞。

也怪这许大姑娘命不好,年头里刚许了京中三品大官苏侍郎家的二公子苏牧之。没承想这六礼已过五礼,许大姑娘就暴病身亡,人人道是许姑娘命薄福浅。

这苏二公子也是京城有名的谦谦君子,才高八斗,科考中了会试的第一,就等着大婚之后去参加殿试。照他之前会元的身份,不说中个状元,进士及第当是不成问题。只可惜,还没上殿,就出了这等事,也是真真晦气。

尸棺已抬至京郊不远处的青宕山,眼看着棺地就要挖好,只等着许老爷一声令下,就封棺下葬。

许老爷老泪纵横地看了眼周遭,招来家丁问:“苏侍郎家可曾派人来?”

家丁叹了口气,摇摇头。

许老爷一脸悲愤:“那苏二公子呢?也不曾到场?”

家丁还是摇头。

“唉——”许老爷悲叹道,“人走茶凉,我儿痴心错付,痴心错付啊。”

许老爷最后又环顾了下四周,泪眼婆娑地背过身子。

“葬!”

夜晚,青宕山上凉风阵阵,细雨飘飞,伴着月色幽光,一座孤坟静立在矮草丛木里。斜坡下,一个人影缓缓而上,他走得很慢,但脚步稳重而有力,他朝着孤坟而去,月白色的袍子被细雨微微打湿,他却浑不在意。

他停在这座坟前,月光洒在他眉眼分明的脸上,那清俊温雅的容貌赫然是苏家二公子苏牧之。

他慢慢伸出手抚过墓碑上的字,最终在“许如宝”这三个字上停了下来,然后温柔地一一摩挲,嘴里念着:“阿宝,我来了。”

他来了,也来迟了。此前,他料想等过了会试,夺得头名,就来寻阿宝正式提亲,却没成想,还不待他得胜归来,阿宝却香消玉殒,毫无征兆。当他快马加鞭赶来,得见阿宝尸身,心中悲痛之余,陡然滋生了一个念头。

许久,苏牧之缓缓起身,温柔的面容突然变得凌厉坚忍,他拿出一把锄头,开始一抔一抔地掘土,动作毫不迟疑,直到整副棺木显露出来。

由于刚下葬不久,棺木闭合得还不太严实,苏牧之拿起锄头狠狠敲击棺盖的侧面,一下又一下,棺盖微开。紧接着苏牧之使尽全身力气推动棺盖,终于,尸体见天。

新丧不足三日,尸身还很好地维持原貌。苏牧之盯着许如宝的尸身,许久,缓缓漾起一抹笑容,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悲色。

因为,他知道,他的阿宝不会死。

很快,棺木又恢复了原样,坟土隆起,墓碑竖立,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。

——

城外十里处的九逢客栈。

钟无殇拿着一卷书颤抖地指着面前的人,惊愕出声:“你是不是疯了?”

苏牧之温柔地将怀里许如宝的尸体,慢慢放至榻上,又拿起被子给她轻轻地盖上。

转身沉静地对钟无殇说:“你是驭尸一族的后人,我知你有办法。”

“我没有办法!”钟无殇没法像他那样淡定,“你知道,我从来志不在此,也不愿做什么驭尸人,眼看着考期将至,你……你这是作甚?”

钟无殇被眼前的一幕惊住了。

苏牧之一撩袍,双膝着地,跪在了钟无殇面前,淡漠的脸上,没有一丝表情。

钟无殇闭上眼,无奈地拿书卷敲着自己的头。他就不明白了,他当初怎么就和这么个执拗性子的人做了朋友,还被他吃得死死的。

那日之后,京城坊间都在传,苦命的许家姑娘刚一下葬,那边侍郎家的二公子就失踪了,遍寻不得,怕是因着许姑娘身死之事想不开,独自找个地方殉了情罢。坊间的话本子上,是这样写的。

2

汜水镇离京郊不过几十里路,但四周却绵延群山,像一道隐约的屏障阻断了往来。

这里的村民,民风淳朴,世代耕种,几辈子都没出一个秀才。不久前,来了一对貌似父女的两人。父亲年约四十许,生的是丰神俊朗,方正持重。女儿嘛,虽说也是姿容秀美,但却看起来呆板木讷,少了丝神韵。

汜水镇今儿个逢集,大街上人来人往,络绎嘈杂,只街边那一处显得异常安静。

苏牧之在这里摆了个摊位,替人执笔书信,或有人仰慕他的才华,专门请他写字作画的也大有人在。虽说这地方不尚文雅,但能有一幅字画摆在自家装点门面,也是好的。

苏牧之写完了一封信,将笔搁下,取来一个信封,妥善装入,双手递给坐在对面的一位粗衣妇人。那妇人含笑接过,并递给他两枚铜板。

苏牧之接过铜板,略微颔首。起身看了看天色,不早了,于是收拾了下摊位,背起包袱,就要回了。

邻摊卖油饼的刘寡妇见状,笑哈哈地同他打招呼:“这天还早,苏先生就回了,莫不是急着回去陪闺女呢。”

苏牧之也不言语,只是笑笑。

末了,刘寡妇又掩嘴同旁人碎语:“我瞧啊,独自拉巴个傻闺女,八成是个鳏夫呢。”

另一边的李大爷,一开炉,揭了几个烧饼,张口道:“我说刘寡妇,可闭上你的嘴吧,人家闺女只不过呆了些,哪里就傻了。还有啊,人就是个鳏夫,也不是你这大字不识一个的寡妇能配得起的。”

一句话道破了刘寡妇心中那点臊人的心思,刘寡妇气得吹眉瞪眼,嘴都快歪了。

苏牧之路过一个糕点摊,照例花了两枚铜板,买了一块桂花糕,小心翼翼地拿油纸包好,塞进衣袋里。

刚一进村头,就远远瞧见一个瘦弱的人影立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张望。苏牧之皱了下眉,加快了脚步。

看着眼前面无表情、眼神呆滞的人儿,苏牧之无奈道:“阿宝,我与你说过许多次,不用出来等我,好好待在家里,你怎就是……”

“牧之,我饿。”阿宝抬起头看着他。

苏牧之心里一紧,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油纸包,递给阿宝。

阿宝接过来,打开纸包,拿起那枚桂花糕,刚要送进嘴里,却突然顿住了。她看着手中的桂花糕,转而伸手慢慢递给苏牧之。

“牧之,你吃。”

苏牧之愣住了,心里微动,半晌摇了摇头:“我不饿,阿宝吃吧。”

阿宝低头吃了起来。

苏牧之手牵着阿宝,慢慢地往家里走去。

回想起那日,钟无殇最终妥协,无奈之下答应启用驭尸之术以救阿宝。

可是,阿宝身死气绝,这已成事实,强行驭尸本就违背天理。钟无殇顶着被反噬的风险,强施术法,锁住了阿宝的一魂一魄,但阴阳相恒,若死者回阳,需借生者寿。

如此,钟无殇施咒途中,行逆阴回阳术,苏牧之以肉眼可见之速即刻衰老,生生折了二十年寿。

而阿宝,得以尸身存活,但仅一魂一魄之躯,失了常人七情六欲之感,也再无生前记忆,甚至不通晓寻常的事理伦德,需得从头教起。

苏牧之看着阿宝坐在榻上,手拿桂花糕吃得香甜,心里有一丝满足。

阿宝吃完桂花糕,抬头看向苏牧之问道:“牧之,晚些,能不能在院里沐浴?”

“不可。”苏牧之想都未想就回答,虽说夜晚昏暗,可一女子在院内沐浴像什么话,“你为何想在院里?”

“屋里太热。”

也是,七八月天,正是顶热的时候,不像在京城府里,冬季会派专人取冰贮藏于冰窖,每至酷夏,就将冰物放置屋内,消暑甚佳。可现在……

也罢,苏牧之想,就置于堂屋也未尝不可,到时他回避便是。

苏牧之将浴桶摆在堂屋,又去灶房添柴烧水。待给浴桶加满了水,甫一转身,就看到阿宝竟赤裸着身子,站在浴桶边就等着他完事,便进去洗。

苏牧之额角跳了跳,很快收回目光转过身子,有些略带斥责地开口:“阿宝,我与你说过多次,女子应内敛持重,不能裸露示人。”

“牧之不是别人。”

苏牧之叹了口气,沉声道:“那也不可,你我尚未成亲。”

“成亲是什么?”阿宝有些茫然。

苏牧之突然忆起她生前有一次和他一同去景山游玩,兴极之时,阿宝坐在湖边,赤着脚顽皮地在湖水中扑腾。

苏牧之见状,斥责她:“未婚女子不得在外男面前赤脚袒露。”

而阿宝偏着头嬉笑道:“那我们成亲不就好了。”

这话阿宝没觉什么,倒是把他羞了个脸红。

而他却是将这话放在了心上,此前本想等他过了殿试就去许家提亲,因着这话,他打算眼下就去着手操办此事,免得夜长梦多。且依着阿宝的性子,放在外面还不知会招来多少祸事。

可是,千算万算,都不曾料到,人算不如天算。

一大早,里长家的闺女秀珠儿就来找阿宝,约她去河边捡虾子。

秀珠儿不明白自己为何喜欢跟阿宝一起玩,阿宝看起来又呆又笨,什么也不会,但她就是喜欢同阿宝在一起。

苏牧之打开门,将秀珠儿让进屋内。

这些日子,阿宝同秀珠儿走得极近。这个女孩性格直爽,心地纯良,阿宝同她一起,也不会担心被谁欺负了去。

此时,阿宝才刚梳洗完毕,直直坐在椅子上,由着苏牧之为她绾发。

秀珠儿看得目瞪口呆。

河边,秀珠儿捡了满满一筐子虾子,分了足足一半给阿宝。

“阿宝,你爹真真儿好,人长得又俊,还会绾发,我爹都不会。”

“爹?”

“是呀,你不知道,村里好多寡妇媳妇的,都喜欢你爹呢。听说就连村长家的杏姐儿都念着要嫁给你爹,也不知是真是假。”

阿宝低着头,不说话,显然刚才秀珠儿的那番话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。

暮色正浓,苏牧之出摊回来时,阿宝还没回。

苏牧之伏在桌案上,提笔研磨……阿宝回来时,推开门,看到的就是这番景象。苏牧之低着头,沉稳地在纸上挥洒,案上的油灯散发着昏黄光亮,照在苏牧之的脸上,衬得柔和静谧。想起白日秀珠儿说他长得俊的话,阿宝觉得她没说错。

“爹。”阿宝对着他喊。

苏牧之眉头一动,放下笔,定定地看着阿宝。

许久,他慢慢来到阿宝面前,轻声问道:“你唤我什么?”

“爹。他们都说,你是我爹。”

苏牧之眸子里闪过一抹痛色,他背过身去,身形有些颤抖。

他突然忆起自己如今已是天命之年的相貌,镜子中映出他微霜的鬓发,那脸畔和眉角的纹路,当真是无法再自欺欺人。

苏牧之一字一句,艰难道:“我不是你爹。”

阿宝不太明白,皱着眉问:“那你是谁?”

我是谁?苏牧之苦笑,我是你青梅竹马的恋人,我是你的相公,是你的夫君。

可是,看着阿宝年轻秀美的容颜,苏牧之却一句也说不出口。

3

地上已经滚落了第七个酒坛子,苏牧之刚要伸手再拿一坛,被钟无殇一把夺过。

“给我。”苏牧之淡淡道,声音听不出一丝醺色。

“你以为,你还是当初那个年轻精壮的侍郎府公子吗?”钟无殇一点也不留情面地继续道,“你如今的岁数,可经不起这么折腾。”

苏牧之笑了。

钟无殇叹了口气:“当初,你执意要为她续命时,就应当能料到会有今日。如今,你这般折磨自己又是何苦。”

苏牧之还是打开了第八个酒坛,仰头就是一口,沉声道:“其实,我今日找你,是想知道家中二老的近况。”

说到这儿,钟无殇又叹了口气:“还能有什么情况,自你失踪之后,侍郎府就炸开了锅,派出寻你的家丁侍卫皆是无功而返。苏夫人一病不起,那日去府中探望,夫人紧拽着我的手,叮嘱我一有你的消息,务必尽快告知……唉……你……”

钟无殇看着苏牧之道:“你当真不去瞧一眼苏夫人?”

苏牧之紧紧捏着手中的酒坛,指尖发青,许久才缓缓道:“我这个样子,还如何回去?见了我,也只会徒增伤心罢了。”

“不早了。”苏牧之放下酒坛,起身整了整衣摆,“我该回了,阿宝还在等我。”

“等等。”钟无殇叫住他,又递给他几张符纸,“这是新炼制的敛阳符,对尸身固阳有奇效,你给她用上。还有,尸浴汤也不可少,都用上总是没有坏处的。”

虽说阿宝有苏牧之的阳寿加身,可寻常里也得用符咒固尸,尸浴汤加持,否则时日久了,阳气也终有耗尽的一天,毕竟,只是一具尸身。这符咒和尸浴汤的用法,钟无殇已悉数教给苏牧之,剩下的,他也无能为力了。

夜了,苏牧之独自走在通往自家的乡间小路上,他身形有些踉跄,几乎有点不辨方向。

直到推开院门,瞧见院内的桃树下,站着的人影。

“牧之。”阿宝唤道。

苏牧之靠墙,稳了下身子,待清醒了些,挺直了脊背,淡淡道:“这么晚了,还没睡下。”

“牧之,我方才睡下了,可是却做了一个梦。”

“是么?阿宝梦到了什么?”苏牧之温声问道。

“我梦到牧之变得好年轻,比李大爷家的石哥儿还要俊……”

苏牧之心下一动,静静地看着阿宝。

“牧之坐在树下日日用功苦读,我从院外爬高看你,后来,你便让我伴你身边,累了就在你边上睡着了,你给我盖上被子……夏天到了,太阳大了,你端了解暑汤来给我喝,你还给我扇扇子。我绾发不好看,你便从丫鬟那儿学了来,给我绾了双云髻……”

阿宝说着说着,已经泪流满面。

“阿宝。”苏牧之抬起头,眼里是化不开的伤痛,“别说了。”

苏牧之慢慢走到阿宝身边,抬手轻轻抹去她的眼泪,然后将她揽入怀里。

这样就够了,苏牧之想。

苏牧之按照钟无殇教的法子,制成了尸浴汤,然后将符纸投进浴桶里。

阿宝在一旁看着这一切,突然开口道:“牧之,我不喜这个。”

“为何?”苏牧之知道她说的是这些符纸。

“我问了秀珠儿,她每次沐浴,都不放这些个,也不用泡足两个时辰。”

苏牧之顿了顿,转头看着阿宝,良久摸着她的额发道:“阿宝听话,这些于你身体有益。”

阿宝低着头,不说话。

苏牧之布置好这一切,又叮嘱了一遍:“记得,要泡够两个时辰。”随即就出去了。

阿宝呆了一会儿,朝门外看了看,突然把手伸向浴桶,将几张符纸捡了出来。

这日,卖油饼的刘寡妇专程路过塘西苏牧之家的院子。

隔着老远就吆喝出声:“阿宝,阿宝,你在家吗?”

叫了许久没人应,刘寡妇又继续吆喝:“苏先生,你在里面吗?我是你刘妹子。”

嚷了许久的门,终于开了。

苏牧之出来了,脸色是一贯的沉冷:“你有何事?”

苏牧之冷漠的态度,让刘寡妇有点下不来台,她今日特意穿了件藕粉色的粗布裙,本想叫苏先生瞧上一眼,哪承想那人当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。

可刘寡妇仍旧端着一副笑脸:“你家阿宝丫头,少说也有十七八了吧。这么大了,还没许人家,我这当姨的,可真是替她急得慌……”

刘寡妇没注意到苏牧之变了的脸色,继续道:“我家铁蛋儿,今年也十八了,生得壮实自是不必说,人又能干,配你家阿宝,当真是绰绰有余了。”

“你请回吧。”苏牧之当即下逐客令。

刘寡妇急了,口不择言道:“亏你还是当爹的,就算不为自己着想,也该为自个儿闺女想一想。”

“他不是我爹。”一道清亮的声音传来。

阿宝从里屋走了出来,一双灵秀的眼睛,此刻正冷冷地盯着刘寡妇。

刘寡妇被她看得心里一个咯噔,不知怎的,总觉得眼前的阿宝不如之前见到的那么呆愣了。

刘寡妇讪笑着说:“阿宝啊,刘姨今天特地为了你的事来的,你铁蛋儿哥……”

“刘寡妇……”阿宝说话更是直接,“我的事,用不着你一个寡妇操心。你家铁蛋儿那么好,何不配给村头孙屠户家的胖丫,或许还能得几斤猪肉当陪嫁。”

刘寡妇这一听,气得胸脯上下起伏,整个村子谁不知道孙屠户家的胖丫头,生得虎背熊腰不说,脑子还不灵光,可真真是气死个人。

刘寡妇叉着腰,破口大骂:“你这丫头怎的嘴巴这么毒,怪不得这个年纪了还找不到人家……”

说着,又指着苏牧之道:“你说他不是你爹,那他是你啥人?你们这一个不愿娶,一个不愿嫁,还整日价儿同住一个屋檐下,保不准是一对奸夫淫妇呢。”

刘寡妇这边刚说完,那边就飞来一只扫帚。刘寡妇吓得往旁一躲,堪堪躲了过去,却摔了个脸着地。

这时,阿宝进屋拿了把菜刀出来,向着刘寡妇阴冷道:“你的嘴巴这么脏,留着也没甚用,让我来给你削个干净。”

刘寡妇见到菜刀,吓得抱头鼠窜。

阿宝轻蔑地看着她道:“以后,少来我们家。还有,他不是我爹,我们也不是你嘴里的什么奸夫淫妇,他是我相公。”

苏牧之在一旁,一言不发地看着这一切,直到听到阿宝的那句“他是我相公”,身子狠狠一颤。

4

又是夜色将近。

苏牧之将之前贴在阿宝卧房里的符纸撕了下来,又贴了一些刚从钟无殇那里拿来的新符。这符纸的效用也是有期限的,需得定期更换新符。

“牧之。”

苏牧之转头,看到阿宝愈发显得神采的脸。

“牧之,你是我相公对不对?白日,我没有说错。”

“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?”苏牧之问。

谁知阿宝却摇了摇头:“我只是常常梦到一些琐细之事,牧之每回都在,梦里的牧之满头乌发,额间平整……”

阿宝突然伸手慢慢地触到苏牧之鬓角的一缕白发:“牧之,你为何变成这样了?”

苏牧之低着头,一动不动地任由阿宝抚摸他的发际、眉宇,良久抬起头淡淡道:“不早了,阿宝歇下吧。”

说完,转身就要离开。

阿宝眼疾手快地拽住了苏牧之,转而说道:“我不喜刘寡妇。”

“为何不喜?”

“我不喜她看你的眼神,牧之,她对你有非分之想。”阿宝皱着眉道。

苏牧之笑了,点了点阿宝的鼻头:“我知道,我也不喜她,这样可好?”

阿宝心下终于满意了。

直到将阿宝安抚着睡下,苏牧之才转身离开。

然而,苏牧之前脚刚走没多久,阿宝就嗖地睁开了眼,快速将贴在床头、床尾、斜榻上的符纸给撕了下来。

苏牧之在睡到半夜的时候,察觉到屋里有动静,起身一看,阿宝正抱着被褥一动不动地站在榻边。

苏牧之叹了口气道:“阿宝,你这是做什么?”

“秀珠儿说,夫妻二人是要同床共枕的,她爹和她娘每日都睡在一张榻上。”

苏牧之不动声色地皱了下眉:“阿宝,回自己屋去。”

“不。”阿宝说着就把被褥放在了苏牧之的里侧,抬脚就要上榻。

苏牧之伸手拦住了她,深深地看了眼那仿若不谙世事的小脸:“阿宝,别闹了。”

阿宝不理会他,直直越过苏牧之,躺在了里侧,拉高了被子,盖住半张小脸,接着就闭眼“睡”着了。

苏牧之在床畔呆坐了一会儿,良久,终也是慢慢躺下。

苏牧之醒来时,阿宝坐在旁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,见他醒来,就笑了。

苏牧之惊讶,愣了好大一会儿才道:“阿宝,你笑了。”

自她身亡又尸还,他从未见过她的笑容,他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那曾经令他无比心动欢喜的笑容。

如今他又瞧见了。

“牧之,你醒啦。”阿宝眨着眼睛,甜甜地笑道,“我要你为我作画。”

晨光熹微,渐次从窗子洒向屋内,随着时间的流逝,光影渐斜,投射到桌案上正执笔挥洒的人身上。

苏牧之淡笑着时而看向在他前方乖巧端坐的女子,时而低头勾画。

阿宝深深地看着苏牧之,好似把他的面容镌刻在心底一样。

“牧之,我记得那年上元节,我从府中偷跑出来寻你,就在你的院子里,我缠着你为我作画……”

苏牧之不知不觉停下了笔。

“我坐在绣凳上,总是不安分地动来动去,后来,你就佯装生气,不愿为我画了……”

苏牧之惊讶又愣怔地看着她:“阿宝,你如何还记得这些?”

这些日子,苏牧之一直觉得阿宝有些不对劲,虽说灵动朝气才应是阿宝本来的面貌,可是阿宝已经身死,尸身能残存一魂一魄已是不易,如何还能回到原本的样子?

“阿宝!”苏牧之惊得大喝,突然瞧见阿宝低垂的侧颈显露出一大片黑色。

他搁下笔,慌张地走向阿宝,撩起她一缕发丝,黑色延伸向下。他又撸起她的衣袖,整个胳膊也已然黑斑遍布。

这个样子,让苏牧之震惊无比。钟无殇告诉过他,尸身将腐之际,会显露尸斑,色黑,从颈面向下逐渐蔓延。

可是他一直都照着钟无殇的交代,符咒固尸,并尸浴汤加持,如何还会这样?

阿宝低着头,慢慢道:“我不喜那些个符纸,也不喜那特制的浴汤,每次用上这些,我都觉得头脑昏沉,人事不知,好似没有前尘过往,我不喜欢这种感觉。所以,每次你走后,我就偷偷把符纸扔了,浴汤,也没泡多久……”

苏牧之捏着她的手,捏得越来越紧。

“你为何这么做?”苏牧之声音发紧。

阿宝低下头,沉默不语。

“你为何要这么做?!”

苏牧之突然怒吼出声,双眸开始一点点地泛红。

许久许久。

“牧之……”阿宝抬起头,眼泪就掉了下来,“我不想那样活着。之前的我,每日浑浑噩噩,没有思想,没有灵魂,也没有喜怒哀乐……我甚至……我甚至不识得你,我不知你是谁。你每日伴在我身边,为我终日劳碌,为我白了鬓发,我却不知你是谁……”

阿宝已经泪眼模糊,泣不成声:“我只剩下一具皮囊,如同行尸走肉一样活着。牧之,你告诉我,我如何能那样活着?”

苏牧之忍着泛红的眸子,慢慢地抬手将她的一缕发丝放到耳后,轻声道:“你我青梅竹马,相识一十二年,眼见就要修得圆满,你却不幸先我而死……”

苏牧之看着她,一字一句道:“你叫我如何忍心……”

“牧之,你书读得比我多,当是比我看得透彻,生老病死,是人间常态,非你我能摒除其外。人死不能复生,即便强行续命,也不过是苟延残喘……如果是那样的话,我宁愿……”阿宝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。

苏牧之伸手将一个符纸贴在了阿宝的前额上,阿宝瞬间变得呆滞无神。

苏牧之慢慢蹲下身子,与她平视:“阿宝,无论如何,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。”

5

钟无殇看着在镇魂符的作用下已人事不省的阿宝,再查看她衣袖下的肌肤,最终摇了摇头。

转身又对苏牧之说:“药石无救。”接着又补了句,“你也不用下跪,不顶用的。”

苏牧之沉沉地看着钟无殇,最终只说了一个字“好”,说着就要去搬阿宝。

钟无殇突然伸手拦住了他:“你又要作甚?”

他以为苏牧之会极力地恳求他想办法救阿宝,可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平静。

苏牧之沉默了许久,道:“我不做什么,阿宝有句话说得对,生老病死,乃世间常态,怎能独我二人例外。我自知为阿宝已竭尽全力,她在的时候,我以真心相对,她不在了,我尽我所能救她。我力竭乏术,便也只能平静地送她走……只是……”

苏牧之看了眼钟无殇,他知道,因着为阿宝续命,钟无殇迫不得已启用驭尸之法,连日制符炼咒,耗损不少心血。

“只是你我相交一场,我不曾为你做何,你便为我和阿宝付出至此。人道君子之交淡如水,苏牧之今生结识你,是我之大幸,我却无以为报,无殇……”苏牧之深深地看着钟无殇,“事已至此,我也只能道一句珍重,请受牧之一拜。”

苏牧之抬起双手相握,对着钟无殇深深地弯下了腰。

钟无殇背过身,眼眸发酸。

起身,苏牧之来到榻边抱起阿宝,转身便走。

“站住。”钟无殇终还是出声叫住了他。

钟无殇太了解苏牧之的性子,他与阿宝情深意笃十余载,阿宝若没了,他即便不跟着去,也只会自我折磨地了却残生。

钟无殇闭了闭眼,良久睁开眼道:“有一法可试。”

苏牧之蓦地停下脚步。

“眼下看来,她尸身已渐腐,但残留的一魂一魄尚在,若令死尸真正还阳,其实也不是毫无办法。但,人死乃天命,强行逆天改命,就必循阴阳相衡之道。

“若你将悉数阳命让渡于她,再拔出其残余的一魂一魄,死尸逐渐逆阴回阳,并重新缔生三魂七魄。只是,这已等同于新生,过往旧事也就真的是烟消云散了。”

钟无殇顿了顿,问道:“如此,你可想好了?”

苏牧之低头,温柔地看了眼怀里的阿宝,良久抬起头:“在此之前,我有一未了心愿。”

侍郎府。

“牧之还没消息么?”

“回夫人,还没有。”家仆哀叹道。

后院里,苏夫人满面愁容地由家仆搀扶着,苏二少爷失踪了多久,她就病了多少日。

“他究竟去了哪儿……”苏夫人想起二儿就悲从中来,又一次悲泪盈目。

这时,家仆突然指着前方,惊呼道:“夫人,您快看啊。”

只见前方那棵老槐树下,站着一个人影,这人却是两鬓微霜,面目沧桑,已然是四十岁模样光景。这个样子落在苏夫人眼中,令她身形剧烈地颤抖。

苏牧之望着她,突然就红了眼眶,眼泪终究没有忍住地滚落下来,他远远地朝她跪了下去,喊道:“母亲。”

苏夫人急急地扶着家仆朝他走去,颤抖地抚上他的额发、他的脸颊……

“我儿,何苦这般折磨自己……”苏夫人只道是苏牧之因许姑娘离世而自伤至此。

苏牧之直直跪着,心里一片愧疚。

这一天,苏牧之一直伴在母亲左右,为她侍奉饮食,服侍汤药。

临了,苏夫人躺在床上,心中仍似不信她日思夜想的二儿已回到她身边,紧抓着他的手不放。

直到倦极睡去,苏牧之深深地看了母亲一眼,终究还是抽回了手,悄悄地离开府中。

苏牧之打开那幅还没有完成的画卷,蘸了蘸笔墨,继续画了起来。

钟无殇苦炼了几日的符咒,出来后就看到苏牧之泰然地坐在那里低头勾画,面上很平静,甚至不带有一丝表情。

钟无殇就这样看着他许久,突然想起,三年前,那时他们刚参加完会试,他一出考场就看见苏牧之沉静地站在考场外等他,脸上是与他年纪不相符的泰然稳重。

后来,发榜之日,苏牧之意料当中地得了会元,依旧也只是淡笑,仿佛世上未有能令他激荡和动容之事。

如今,到了生死之际,他依旧坦然无谓,淡定地持笔画作,看起来有些冷漠疏离,但谁又能想到,这副淡漠的外表下掩藏着的,是一颗赤诚坚忍的心。

“牧之,一切已备妥。”钟无殇沉沉地开口,“我再问你一遍,你当真想好了?”

苏牧之仍旧低着头。

待完成最后一笔,他如释重负地收了笔,抬头看向钟无殇,淡淡道:“待我死后,你就将此画交给阿宝,此前多次答应过为她作画。如今,应过她的承诺也算是悉数兑现了。”

钟无殇皱了皱眉:“牧之,我说过,会尽可能保你一命。”

苏牧之笑了笑,卷起了画轴,递给钟无殇。

钟无殇不接,转而道:“阿宝姑娘若能再造复生,也不会记得前尘过往,就算得了此画,又有何意义?”

苏牧之沉默了须臾,道:“确实如此。”

说完,一个扬手,就往窗外扔去。

钟无殇见状,急忙飞身,堪堪抢了回来,随后看着苏牧之叹道:“这么好的画,扔了岂不可惜?”

说着取来一个淡金云纹锦盒,将画郑重地放进去,又重新递给苏牧之。

“如若有机会,你亲手交予她。”

——

珠流璧转,暮去朝来。

这一日,钟无殇刚一回府,就听小厮道许姑娘又来了。

钟无殇听了,头都大了。

阿宝抱着双臂,后仰在座椅上,双脚就搁在他那张名贵的绿檀木桌几上。

钟无殇见了她这副样子,无奈地叹了口气:“阿宝姑娘,你怎又来了?”

“苏牧之在哪儿?”

钟无殇捶着脑袋,头痛不已。

自那日为阿宝施逆阴回阳术,已过去三年。阿宝醒来后,也如他所料的那样,前尘尽忘,但后来不知怎的,阿宝就突然想起了苏牧之这个名字,从那之后就总爱往他这里跑,询问他有关牧之的事。

每次钟无殇都道苏牧之因着将阳气耗尽,已然身死魂散。可阿宝就像着了魔似的不信他的说辞,每每来找他,就是张口问苏牧之在哪儿。

“你再问千遍万遍,我还是那句话,牧之已不在人世,你以后不用再来了。”

阿宝头也不抬地道:“牧之没有死。”

“你一来说不出他的墓葬在何处;二来你与他相交甚笃,即便施法途中九死一生,你也会拼尽全力保他一命……还有……”阿宝低声道,“最重要的一点,他答应过我的事,从来不会食言,即便身死命陨,也不会。”

钟无殇怔怔地看着她:“何事?”

阿宝红了眼眶道:“他还没有为我画完小像。”

钟无殇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,他背过身去,良久没有言语。

这三年来,他考取了功名,身担要职,可身边却没有了那个人与他一起并肩谈笑。他有时会想,如果没有发生这些事,苏牧之会不会和他一样,金榜题名,然后意气风发地迎娶许家姑娘,从此圆满一生。然而,世间哪来的如果之事。

钟无殇闭了闭眼道:“我带你去见他。”

阿宝从衣襟内掏出许多张纸笺,上面密密麻麻地记载着她和苏牧之的过往之事,并且每张都提示自己不能忘记。自从阿宝那日醒来,就发现了这些,她一日日看着这些纸笺,一点一滴地在脑海里回忆,这种刻在骨子里的记忆,是怎么都不会消散的。

6

这是座离汜水镇并不多远的村子。

弯曲幽深的小道通往各家各户,四周是大片的一眼望不到边的农田,田地里间或有农人在耕种,一切显得那么安宁祥和。阿宝走在这条小道上,忽觉时间在此处也变得慢不可察。

她轻轻推开一扇门,抬脚向里走去,似是有感应般,又径直推开了左侧偏房的门。一道背影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映入她的眼帘。

阿宝慢慢向他走去,那个人背她而坐,沧桑佝偻,须发尽白。浅青色的袍子下,包裹着瘦骨嶙峋的身子。

阿宝脚下不停,一步一步地来到他面前。

他微微地合着眼,似是睡着了般,身形一动不动,面上沟壑满布,已然风前残烛。

阿宝蹲下身子,慢慢靠近他。

“牧之。”声音很轻,像是怕惊碎了什么。

许久,苏牧之缓缓睁开眼,望向阿宝,眸子里是一片空澈,还有一丝茫然。

“姑娘……姑娘是钟大人派来服侍我的吗?”声音带着垂暮之人的喑哑。

这些日子,他的记忆大不如前,身体愈发老迈。好似过了许多年,又仿佛一瞬就跨越此时,他已大抵分不清了,也不知晓身边还有何亲故,只有常到此处探望的钟无殇他还能记得。

眼下前来的这位姑娘,许是钟无殇为他寻来的侍者。此前无殇仿若有提及此事,他也不太记得了。只是,这位姑娘为何这般哭泣?

“姑娘,你是否不愿来此,这里确实清贫孤寂,你若不愿也无妨,我叫无殇召你回去便可。”

阿宝低着头,听着他沧桑喑哑的声音,眼泪不停地落下。

苏牧之看着她泪水决堤,一时间不知如何言语。

待阿宝擦了泪,苏牧之才又问道:“姑娘,你家是何处,怎么称呼?”

阿宝强忍着泪,哽咽道:“我叫阿宝。”

“阿宝……”苏牧之喃喃念着,眼神仿佛定格了,脑子里好似在拼命追寻着什么,直到许久,他才像是终于记起来什么,缓缓道,“说起来,这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了。我年轻时,曾有一位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子,她性情灵动,可爱端秀,也是……也是叫作阿宝……”

阿宝颤抖着捂住唇,拼命压抑着哭声。

“……可是世事难料,好景不长,我二人许是今生缘浅,婚期近在咫尺,她却不幸病丧……”说到这儿,苏牧之突然顿住,缓了很久才接着道,“我已是许久没有想起过此事,原以为已经忘却,可如今见到姑娘,又再次想起,心下还是悲戚……”

阿宝突然伸手抱住苏牧之,泪水再也压抑不住地滚落在他的脸上。

苏牧之似是觉得不妥,忙着起身。

“别动。”阿宝收紧了手臂,泣不成声道,“别动,让我抱一会儿。”

苏牧之没有再动,转而道:“姑娘,书柜下方第二格有一物,可否帮我取来?”

阿宝依言取出,是一方云纹锦盒。

苏牧之拿过锦盒打开,是一幅卷轴。

他解开绳子,缓缓地展开,目光在画卷上沉浸良久,眼睛仿佛盈满水光:“我曾经答应过阿宝,为她画像,后来终是没有负她所愿。如今再次看到画中模样,竟与姑娘胜若一人……”

苏牧之说着,抬头看向阿宝,小心翼翼地问道:“阿宝,是你吗?”

阿宝泪眼模糊,拼命地点着头:“是,我是阿宝,牧之,我是阿宝。”

苏牧之怔了怔,良久,缓缓地笑了:“那便好。”

苏牧之抬手拭去阿宝脸上的泪,“是你便好,阿宝,如今看到你安然无恙,我便也能放心了。”

阿宝闭着眼,紧紧握着他的手。她多想此刻能够定格停留,时间走得再慢一些,让她忽略他濒老的面容,沉重的褶皱,再感受一下手里的温度。

那一刻,她仿佛又看见多年前,那个挺拔清俊的身影,默然走到她面前含笑而立。

光影偏斜,暮色柔和地洒在他们身上。

苏牧之垂老的身子渐渐倚向阿宝。

她拿起画轴,轻轻地展开,一个女子年轻柔美,顾盼神飞。

下方落款书:赠吾妻阿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