驭尸人:尸归故里

1

洛河镇距滜峪关三百来里,沈红玉拾掇了些盘缠,只身背了个不大的包袱,连日的赶路,夜里也顾不得歇,终是在第三日直抵滜峪关城内,那时已是暮色四合。

她顾不上喘口气,也没寻个客栈缓缓脚,拿着官府几日前托里长捎给她的殉国讣告,直奔义庄而去。

她是来认尸的。

蒙古鞑子在大梁太祖年间就被赶至阴山以北的草原一带,自此之后,便连年向我朝上贡。可近年来,随着蒙古新主额术的把政,这个马背上的游牧民族快速地发展壮大,且开始蠢蠢欲动,时不时地强越阴山,骚扰我边陲,烧杀抢掠,无恶不作,百姓恨不能发。

大梁朝政受保守派把持,现任君主代宗皇帝,只知一味退让,这一退再退,就退至了滜峪关。

一月前,蒙古鞑子忽然集大军来犯,欲强度滜峪关,大梁情急之下匆忙应战,死伤惨重,三万大军,生生折了一半,才堪堪守住了滜峪关。

战后,官兵清点伤亡人数,着尸官清扫战场,并运尸至官府义庄,最后制成殉国讣告,下发至殉难者亲属,嘱其来认尸招领,落叶归根。

沈红玉就这么来了。

已近戌时,天渐渐暗了,沈红玉终于打听到义庄所在,而那里却大门紧闭。

她犹豫着,终是抬手叩门,一下又一下,声音一声大过一声。

终于,差役打开了门,嚷嚷道:“敲什么敲,没听见都开始打更了么?明儿再来吧。”

沈红玉通红着双眼,看向差役道:“我是来认尸的,我家的叫……”

差役不耐烦地打断她:“到这地方的,谁不是认尸来的?这都什么时辰了,咱官爷怕是都落榻了。”

还不待沈红玉再说什么,里头有一道声音传来:“放她进来吧。”

尸官老爷年约五十许,看着眼前这个明显赶了夜路,眼珠子通红的娘子,不由地叹了口气,问:“告书可带来了?”

沈红玉点了点头,从衣袖内取出告书,递给尸官。

尸官老爷看到她递来告书的那双颤抖的手,一时间也是心生怜悯。

拿过告书看了看,尸官问道:“你夫家是……”

“他叫李邑。”沈红玉说着,掉了滴泪,慌得着衣袖擦了去。

尸官又叹了口气,道:“你随我来。”

沈红玉跟着他来到了殓房,尸官拿钥匙打开了门,随后指了指道:“喏,都在这了。”

沈红玉抬眼朝里看了看,偌大的殓房,一排排尸床整齐地陈列,每具尸身上附着白布,一旁还有贡桌,上面点着两只蜡烛,许是这些人都是殉国而死,因此才有长夜明烛供奉超度的规矩。

“战场上刀剑无眼,能得具全尸已是不易,那些身份确定,能辨得清面目的已然送至各家,里头这些个……哎,你自己亲自去瞧吧。”

尸官守在门外,沈红玉独自进入殓房。

夜色已浓,贡桌上的白烛燃着幽幽的光,整间殓房显得阴森可怖,她缓缓走过每一张尸床,掀开白布,这些尸身,有的断臂残肢,有的下身缺损,有的面目全非血肉模糊,根本识不清样貌。不过,这些于她都无碍,她的相公,她闭着眼也能识得。

许久,沈红玉出来了。

“官爷……那里头,没有我家相公。”

“没有?”尸官震愕,紧接着像是想到了什么道,“当日清点战场,所有牺牲将士之骸骨均已造册,里头这些是身份难辨无人招领的,若是没有,那就是尸骨无存了。”

听到“尸骨无存”这四个字,沈红玉晃了下身子,她竭力稳住身体,忍着泪道:“许是……许是官兵清点遗骨时,漏了…….”

“这不可能。”尸官当即否定,“死者为我大梁英烈,如此要事,怎容出错……”尸官沉吟良久,又道,“如若不是尸骨无存,那便是投敌叛国了。”

沈红玉猛然抬头,睁大了眼。

“哎……说起来,这事本是不该再提起。滜峪关一战,事发突然,我大梁起初溃不成军,弹尽粮绝,等援军赶到时,发现我军将士已多数丧生,蒙军仓皇而逃。不过,据后来有幸生还的士兵说,蒙军溃逃之前,曾对我俘兵大开杀戒,生剐其肉,剥其骨,啖其血,残忍至极……”

尸官说到这,深恶痛绝地摇了摇头,继续道,“如此,便有一人禁不住这嗜血一幕,投降了蒙军,跪求保命。恰逢此时,有援军赶至,此人自知在众人面前已成叛国之贼,便央求蒙军,随他们一同逃了。且因着这事,是我大梁之辱,犯不着因他一贼人而毁了全军士气,便压着此事,没有对外散播。”

沈红玉头脑顿时一空,愣在那里,久久没有反应。

良久,她突然醒悟过来,急急道:“那生还的将士,可有说那投降之人叫什么名字?”

尸官摇了摇头,“战事紧急,军队大多临时组编,一个队里互不相识也是常有的。”

沈红玉急忙又问:“那官爷,您可否告诉我,生还的这位将士现在何处,我须得找他当面询问此事。”

“我只知那人属左军二都,都头是蔡正,其余的便一概不知了。”

沈红玉低头,正欲言谢,却瞧见面前的尸官老爷突然瞪圆了双眼,目眦欲裂,颤抖地指着她身后,惊恐地喊道:“诈……诈尸啊!”

沈红玉心里一颤,转头就看到殓房内,一张尸床上,那具尸体已坐立而起,整个面部刀伤错落,他正扭着头看过来,眼睛霎时对上了沈红玉,赤红的眼珠一瞬间紧紧地锁住她。

沈红玉被这双眼睛这么注视着,心里莫名地跳动不已。

2

眼下已是夜静更深,她从义庄出了来,此刻需得找个客栈住下。盘缠在赶路的这几天,虽说已极是苛省,但也所剩无几了。

沈红玉走着走着停下了脚步,转头,看了他片刻,平静地问:“你究竟是人是尸?”

方才在义庄里,尸官老爷和两个衙役已是被他吓得目瞪口呆,惊得都不知如何反应。

她从前也是惧怕这些个鬼碎阿物,可如今,她的相公生死未卜,恐也是不幸沦为其类,更甚者,怕是连尸身都难以保全。

身后这物打从尸床上坐起,眼神就没离开过她,寸步不离地跟着她离开义庄,就这样一路不远不近地尾随着她。

听到她出声问他,倏地停下脚步,低着头不言不语,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,看起来有些胆怯。
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沈红玉试探地问道。

他愣了下,随即摇了摇头。

沈红玉皱眉,不明其意。

“你不说话,我就暂且唤你阿物。”

不知怎的,她一看到这双眼睛,心里就涌起一股莫名的伤痛。眼前的这张脸伤痕累累,不辨相貌,可即便这样,她也能一眼就知道,这不是她相公。

沈红玉从包袱里掏出一块布巾递给阿物,令他将脸遮住,他这副样子让人看了去,免不了将人惊出个好歹。

二人进了一家客栈,掌柜的见他俩一起,道是夫妻二人,于是自作主张地开了一间房。

沈红玉拿过房牌,皱了皱眉道:“我们不是夫妻。”

掌柜的抬眼仔细瞅了瞅这二人,讪笑着正要说给他们开两间房,谁知沈红玉回头对跟在身后的男人说了句“走吧”,就领着他去二楼,径直进了客房。为了节省盘缠,也顾不上这许多了。

掌柜的讷讷看着这二人,一脸莫名地咂嘴道:“嘁,还说不是夫妻,不是夫妻住一间房,八成又是两口子拌嘴,正闹着呢。”

进了房,沈红玉着店小二上了些简单的吃食,她本就是农家出身,于吃食方面并不讲究,拿了一个馒头就吃了起来。嚼了几口又忽地想起一直呆立一旁的那人,沈红玉心思转了转,张口招呼道:“阿物,你也来吃点。”

阿物眨巴着眼睛看了看她,良久慢慢上前去,坐在她对面,也拿了个馒头,咬了一口。

沈红玉看他嚼着嚼着就咽了下去,原本提着的心霎时放了下来。

和寻常人一样吃饭,应该就不是什么诈尸,也不是什么鬼碎之物了,那他为何会出现在义庄的殓房内,且面上全是刀伤?

沈红玉虽没读过什么书,但她有一特别之处,观察力极其细致入微。她忽然想起方才在义庄所见,贡桌上摆放的贡品,从摆放的角度来看,每一种都有些许残缺,不仔细看却是察觉不到的,依着规矩,这种贡品每日都需撤换,因而里头的官差察觉不出也是正常。阿物若躲在其内,每日偷食贡品,也是不无可能。

依她看,里头的尸体应俱是在战场上牺牲的士兵,阿物也不出其外。如今,只有这一种可能,阿物被尸官们带至义庄时,侥幸还留有一丝气息,最终靠着吃食供奉活了下来。

只是,他为何不向人言明,回家与亲人团聚呢?

“阿物,你还记得你叫什么吗?为何会出现在义庄内?”

阿物吃着吃着停了下来,茫然地摇了摇头。

沈红玉心里有一些明了,许是此前伤得太重,不记得事了。

饭毕后,沈红玉令小二烧了些热水,简单洗漱了一下。却见阿物自顾自地走向门边的一方矮榻上,直直地坐在那。这一动作,竟生生刺痛了沈红玉,她的眼睛一点一点地红了起来。

她也慢慢地走向卧床,和衣仰面躺了下去,劳碌了许多天,从心里到身体俱是疲惫不已。

她想起了自己的相公,他们成亲有五个年头了。她祖祖辈辈都是洛河镇的村民,而李邑自小长在一处庄子里,据说是京里某个大户人家在乡下设的庄子。而李邑的父母则是庄子上的仆役,父亲早年病故,母亲也在他十六岁那年撒手去了。李邑自小读书习武,身上自有一股难得的温润正气。

沈红玉的身世同他也差不了多少,父母早年逝去,自幼随叔父一家过活。早些时候她就识得李邑,同处一个村子里,日出而作日入而息,她总能路过庄子瞧他一眼,他有时在温书习字,有时在练武,就这样有意无意地注视了许多年。

直到有一天,庄上的李管家找到了她,说她老实本分,识人知礼,要将她许给李邑。沈红玉从来不敢想象会有这么一天,她会成为他的妻子。心心念念的人,要成为她的夫君了,她左等右盼终于迎来了那一天,大红盖头,良辰美烛,只是……

沈红玉就这么一边想着,一边沉睡了过去,等到第二日,刚一睁眼,便看到一个人影一动不动地站在她榻边,盯着她看。

“你,哭,了。”一字一顿,声音干涩而沙哑。

沈红玉愣了,半晌才道:“你会说话?”

阿物看了她一眼,点点头。

沈红玉揉了下红肿的眼睛,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几次流泪昏睡到天明了。

“别揉。”阿物看着她道,转身便出去了。

不多久,阿物端着脸盆进来了,他用热水湿了下巾子,然后拧干,来到沈红玉面前。

“拿热巾敷一下。”

沈红玉看着递到眼前的热巾,很久才接了过来,她将巾子敷上双眼,又仰面躺了下去,心里开始琢磨一些事。阿物因着受伤不记得过往,但想来必也是滜峪关一战的士兵,说不准与李邑也是相识,如今蒙难,虽说多有不便,但让他暂时跟着也未尝不可——她一个女子出门在外,身旁有个人也总是好的,况且,她还要留下来继续寻找李邑。

想到此,沈红玉心里猛地一痛,是尸骨无存还是投敌叛国,无论哪一种,都是她不想看到的。

“阿物。”沈红玉唤道。

“嗯。”

“我相公在滜峪关一战上罹难,不管他现下是人是尸,我都要去寻他。”

沈红玉揭开巾子,坐起身,看着他道:“你如今记忆丧失,无家可归,你可愿跟着我?”

阿物想也未想地便点头,“我愿跟着姑娘。”

沈红玉愣了一下,随后笑了,“我不是什么姑娘了,我夫家姓李,叫我李娘子吧。”

3

大梁军队的营地此刻仍驻扎在滜峪关外城的滜河附近,以备随时应战。沈红玉想着,先去营地找到左军二都的都头蔡正,向他打听生还的将士,她要亲自询问当时的情景,说不定能从中得到李邑的线索。

从这儿到营地有七八余里,虽说不远,但也不近,且北方多旱,道途砂石,寒凛风紧,沿路上想是没有客栈茶肆一类。

临行前,沈红玉备了些吃食和一些打点要用到的银两,沈红玉剩下的盘缠本就不多了,她也不知能坚持多久,总归是走一步看一步。

“阿物,”沈红玉掏出了一些碎银递给他,“我明日要去外城营地,你拿着这些银子,暂且留在客栈等我。”

阿物顿了顿,推开了沈红玉递来的手,“我与你一同去。”

还不待沈红玉拒绝,他又道:“掌柜的说过,这一带贼寇颇多,路上就你一孤身女子,怕是到不了营地,我……”

阿物看着沈红玉道:“我不能让你一人去。”

“阿物,”沈红玉抬起头,红了眼眶笑着,“等我寻到李邑,叫他帮你找寻你的家人,这样你便可以一家团聚。待养好了身体,恢复了记忆,又可以到战场上杀贼,你说可好?”

阿物沉默了良久,叹道:“你怎的又哭了?”

沈红玉低头拿衣袖擦了擦眼泪,转而笑道:“好了,我不哭了,李邑此前最是不喜见我哭,时候不早了,我们赶路吧。”

由于银两无几,沈红玉也没雇辆马车,两人就这样匆忙上路了,直至天黑之前,才出了滜峪关城门。因着当时已过了落钥时辰,特殊时期,为了避免过往杂人进出城内,这些时日,城门都早早落钥。沈红玉掏了些碎银递给门役,这才通融放行。

一整日几乎没歇脚,沈红玉一刻不停地赶路,几欲耗尽了力气,她恨不得自己能健步如飞跨越到军营。

“你已经走了一整日,该停下来歇息了。”阿物看着脚步有些踉跄的沈红玉道。

沈红玉似是没有听到,仍旧喘着粗气,脚下不停。

“夜晚风大,这里偏僻,没有落脚的地方,我们去找个山洞。”

沈红玉依旧充耳不闻,朝着前方赶路。

“沈红玉!”

阿物忽地一声大喝,一把拉住了她,有些恼怒地道:“就算你急着去找李邑,也不该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!”

沈红玉拂掉了阿物箍着她的手,“叫我李娘子。”

“好。”阿物败下阵来,“李娘子,我们去寻一处落脚的地方,第二日再赶路,好不好?”

风越来越紧,夹杂着雨雪,沈红玉停了下来,冷得抱紧了身子,无奈点头。

阿物脱下身上的衣服,不容拒绝地裹在了沈红玉的身上。

他们寻到了一处山洞,洞口杂草丛生,极是隐蔽。

洞内,地上铺有一层铺盖,像是此前有人待过。沈红玉一时间疲累至极,虚软无力地躺在上面。

阿物拿出包袱,从里面掏了些吃食和水递给沈红玉。

“阿物,你也吃。”

“我不饿。”

沈红玉抬头,看了看他深红的眸子,“你陪我走了一整日,滴水未沾,怎会不饿?”

这时,雪花越飘越大,伴随着冷风,飘进洞内,洞口的野草终究挡不住这北地的极寒。

阿物淡淡道:“我真的不饿。”

转身去往洞口,席地而坐,身子直直遮蔽了外面的寒冷,风雪全盘洒落他身上,他的睫毛上也粘了碎雪,眼珠还是赤红,脸上的刀疤依旧清晰骇人。

沈红玉就这样躺着,微眯着眼看着他。

“阿物,你也歇一会儿吧。”

阿物偏头看了她一眼,道:“我不累。”

沈红玉看着看着他,便笑了,“不饿也不累,阿物,你究竟是人是尸?”

阿物转过头,看着外面大雪漫扬银装素裹的草木山岭,也笑了,冷峭的脸上勾起一侧唇角,“是真的,我不饿也不累,不吃不歇,于我也无碍。”

沈红玉感觉整个身子愈来愈烫,头脑渐渐昏沉。

“阿物,你说,他是死是活?”

许久,阿物轻轻问道:“你希望他是死是活?”

沈红玉深深闭上了眼,叹道:“是啊,他若是活着,极可能已经成了叛国之贼。若是死了,那他当真便是尸骨无存……”

阿物来到她身边,摸了摸她滚烫的额头,心中有些焦急。

沈红玉一把抓住了他的手,泪眼模糊道:“李邑,你别走,别走好不好……我不问了,我再也不问了,不管你心中那人是谁,我仍旧……仍旧是你的娘子……”

阿物怔在那,看着她又冒出的眼泪,伸手轻轻地抹去。他抬起她冷得哆嗦的身子,紧紧地抱在怀里。外面风雪覆盖苍茫一片,这一方小小的天地,只有他二人互相取暖,怀里的沈红玉嘴里不停地呢喃着李邑的名字。阿物想着这个叫作李邑的男人,很久很久,突然眼睛泛起一丝水光。

4

已近天明之际,营地里传来一阵嘈杂,守夜的士兵在昏昏欲睡中被惊醒。

“这位兵爷,能不能行行好救救她,她受了风寒,急需医治。”

士兵被扰了好觉,有些气急败坏,看也不看就道:“这里是军营重地,岂是你等说来就来的地方,还不赶紧退开。”

阿物看着沈红玉烧得愈发通红的脸颊,心急道:“她是滜峪关一战中牺牲将士之妻,这次是来寻丈夫尸骨的,一路寒冷饥饿,再不医治的话,恐怕就……”

士兵一听说是牺牲将士之妻,这才留意了一下他怀里的人,思忖了片刻,自己也不好做主,道是要进去请示军总的意思。

沈红玉醒来的时候,已是身在营帐之内,阿物端着药碗坐在她旁边,见她醒了,舀了一勺药轻轻吹凉,然后递到她嘴边。

沈红玉头一偏,问道:“我们已经到军营了么?这是第几军,有没有找到左军二都?”

沈红玉刚一醒来,顾不得自身还感染着风寒,开口就问此事。

阿物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碗里的药,良久出声:“先喝药吧,病好之后,我们便离开这。”

“阿物,”沈红玉皱着眉道,“我来此便是找寻李邑,现下还不知他是生是死,怎么能离开呢?”

阿物依旧低着头,不言不语。

“你若不想跟着我,也可以……”

“李邑已死,尸骨无存。”阿物抬起头直直对上沈红玉的双眼,“你找不到他的。”

阿物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,眼睛空无一物,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早已确定的事实。

沈红玉深吸一口气,定了定神,问道:“你见过当日生还的将士了?他这么告诉你的?”

“是。”

“你胡说!”

沈红玉突然大喝出声,她赤脚下床,红着眼睛看着阿物,“你骗我的对不对?李邑根本没有死,你为什么要这么说,我要见那个士兵,我要亲口问他。”

“蔡都头。”这时,外面的守兵突然唤道。

帘子掀开,一个年约四十模样刚正的人走了进来,这便是左军二都的都头蔡正,此前亲眼目睹那叛逃的士兵,就隶属于他的都营。

蔡都头打眼看了下神情憔悴的沈红玉,叹了口气,“你便是李邑的妻子?”

“是,我是李邑的妻子。”沈红玉急切地问,“蔡都头,您可是有李邑的消息?”

蔡都头摇了摇头,“我已询问过当日有幸生还的士兵,他并不识得叛逃的人。”

“其余的将士呢?也无一人识得?”

“当日战场混乱,我军又是溃败之势,军队早就乱了编制,竟无一人识得叛逃之人的身份……哎……”说到这,蔡都头又是一声哀叹,接着道,“别找了,如若真确认他投敌叛国,你必也会受到牵连,你孤身一女子,想来也不容易,哎……回去吧。”

蔡都头看着沈红玉,满含同情。

沈红玉听了他的话,突然笑了。她想起,和李邑婚后的那些并不甜蜜的日子,李邑话不多,也不爱笑,可她的目光却总爱追随着他,每日望着他读书,望着他在院子里习武。他虽是草芥贫民,但心中仍存有抱负。

这些年,蒙古鞑子时常越界骚扰边陲,他们居住的洛河镇也一度险遭凌辱,眼下外族欺凌,大国虽大,但积贫势弱,朝廷广泛征兵,鼓励武考。李邑由此中了武举,两年前应召入了军籍,从此便久居营中,偶尔归家也仅能停留一两日,依旧是相顾无言。

可是她却清楚地记得,李邑临行前曾对她说过,驰骋战场,杀敌擒掳是他一生的抱负,他定要凭借自己的才能,从无名士卒一步步攀爬到大梁的英勇大将,将外族驱逐出境。

沈红玉转身,看向蔡都头道:“我倒是希望,他真的就是叛国之贼,这样,他便还有活着的可能,只是……”沈红玉低下头,眼睛盈满泪光轻轻道:“他这样的一个人,如何会叛国?”

一旁的阿物听了她的话,突然抬头看向沈红玉,身子竟有些颤抖。

夜了,沈红玉和阿物在营中住了下来,此前,阿物对人只说是沈红玉的娘家大哥。蔡都头这人面善心慈,将他们给安顿了下来,并且还言不论李邑是不是那日的叛逃之人,沈红玉总是无辜的。

沈红玉仰面躺在床上,漆黑静夜中,她睁着明亮的双眸,心中闪过无数种想法,然而理智告诉她,李邑绝不会叛逃,他必已是……已是凶多吉少。最终她闭上眼,对守在一旁的阿物道:“我要重新清点一次战场。”

声音坚定,不容置疑。

阿物转身来到墙角,慢慢坐了下来,平静道:“收尸的官差已然清理数遍,你再怎样也是无济于事,自欺欺人。”

沈红玉咬紧了牙关,突然坐起身,拿起枕头一把砸向坐在墙角的阿物。她性子一向安静沉稳,为人和气,在村里时从未和谁置过气,而眼下却因为阿物的一句话就失了分寸。

“你为何总是阻碍我去寻找李邑?我已说过多次,你若不愿跟着我,大可以随时离去,不必在我眼前总说这阻挠之语。”

夜色浓郁,营帐里没有燃烛,可阿物却可以清晰地看到沈红玉的脸,那张脸已日渐消瘦憔悴,眼眶下青影沉沉。,他知道因着李邑之事,她已多日未曾安歇。

想到这,他搭在腿上的手紧紧握成了拳,本就赤红的眼睛因为隐忍而几欲滴血。

“我并非有意阻拦你。”阿物缓缓道,“我也曾是战场上的一兵,在这场战争中,尸骨无存的无名小卒又何止李邑一人?他们又何尝不是家有妻儿上有高堂……”

阿物说着,慢慢把头低在了膝上,轻叹道:“是战争,自然免不了流血牺牲,且依大梁惯例,战后清点遗骨由官方专人负责,必会反复探寻,绝无遗漏……”阿物顿了顿,抬头看向沈红玉,声音开始颤抖,“李娘子,李邑必然已非全尸,你又何苦这么执着?即便寻得他的零星尸骨,也是徒增伤心。大梁将士本就该守卫疆土马革裹尸,纵然被弃南北,横尸东西,那也是他的宿命。”

沈红玉听了他的话,沉默了许久,眼里光影粼粼,她起身缓缓走过来,来到阿物面前。阿物仰头看着她,两人在黑夜中静默相望。

“尸骨无存的不止李邑一人,可我的丈夫,却只有他李邑。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,哪怕掘地三尺,我也要将他找出来。”

5

沈红玉向多名士兵打探到当日战场遗址之所在,然后根据一些亲历的士兵口述的线索,划定了一个李邑尸骨可能出现的范围。

距战事结束已过去一月有余,期间经历了风霜雨雪,清理修整,并且据一士兵所言,有部分将士骸骨缺损,已就地掩埋。

沈红玉打算就在这片战场区域挖地寻尸,她顾不得去考虑即便挖出众多尸骨,又如何辨得是否是李邑,她只知道不能放弃任何一丝机会,她不能让他的尸骨流落在外,她要带他回家。

阿物找到她的时候,她正在拿着铁锹一抔一抔地掘土,远处甚至有数名将士同她一样,各个拿着铁锹在奋力地挖。这几日,沈红玉苦寻丈夫尸骨的事几乎传遍了整个军营,如同阿物所言,在这场战争中牺牲的将士,尸骨无存者何止李邑一人,但能像沈红玉一样执着坚定苦寻尸骨的,却只有她。

虽然人人都觉得沈红玉能寻得尸骨的可能性极其渺茫,但心中都对她充满敬意,甚至也不惜为此出一份力。

“你怎么如此傻?”阿物看到她这个样子,不禁有些愕然。

沈红玉没有理会他的话,手中的动作不停,一下接着一下地铲土,额间已布满汗珠,脸上甚至没有丝毫表情。此时她的心中只有一个信念,那就是无论多么艰难,甚至多么可笑,她也要找到李邑,不见到他的尸骨,她始终都不能认定他已阵亡。

阿物突然上前握住她的手,一把抢过铁锹狠狠地扔到一边。

“你别再执迷不悟了,李邑他根本不是死在这儿。”

这句话如同平地惊雷,将沈红玉惊醒,她怔怔地望着阿物,“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死在这儿?你是不是识得李邑?你恢复了记忆?”

阿物低着头,面上闪过一丝挣扎,他眉目紧锁,许久抬起头来,看着沈红玉平静地道:“没错,我识得李邑,我们同属一营。”

沈红玉顿了顿,她眨了下眼睛,直到眼里雾气散尽,而后问道:“那李邑他……当真已身亡?”

“确实如此。”

沈红玉闭上了眼,艰难地问道:“他葬身何处?”

阿物低头,语气平淡,“梁军被逼至阴山脚下,在那里,他被削骨凌迟,酷虐而死。”接着,他抬起头直直看着沈红玉,“尸身散落,血肉不存,你寻不到他的——沈红玉,你醒醒吧。”

沈红玉睁着眼,双目赤红,“我要去阴山。”

阿物不可置信地看着她,眉头紧皱,良久他突然笑了出来,笑声愈发张扬,他背过身去,突然语带嘲讽道:“李娘子,你又何必这样?李邑他从未喜欢过你,你虽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,可你当真不知道么,他心里另有其人。”

沈红玉猛然抬起头,她的身子有些颤抖,“你在胡说什么?我夫妻二人的事,你如何能知晓?”

阿物道:“我与李邑相识于营中,惺惺相惜,无话不谈。他本是京中四品典仪官李之焕的妾室所生,十岁之前都养在府中,后与生母一道被正室夫人驱赶出府,养在庄上。生母去世之后,又记于管家名下,成了管家养子。”

说到这,阿物深深看了沈红玉一眼,“你不知道吧,他还对我说过,他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心爱之人,是右丞大人家的千金聂小姐。他们两小无猜,情投意合,被赶至庄子上时,还常有往来。可惜那一年,聂小姐因家中逼迫,嫁给了京中富商之子,他便由此消沉,心灰意冷之下,同意了管家给他指的亲事,娶了一个乡野村妇。”

“乡野村妇……”沈红玉强忍着问道,“他是这么跟你说的?”

“是。乡野村妇,目不识丁。他出身官宦书香,与你天壤有别,怎可能喜爱你?”

沈红玉拼命压抑着颤抖,许久她擦了擦眼泪,笑着道:“虽然我不知,你为何要这么说,但李邑是我丈夫,我自然比你要了解他,我们成亲五年,朝夕相对,他待我至好。”

阿物压抑着心底传来的阵阵疼痛,笑着道:“待你至好?那如何会让你在成亲五年之久还是完璧之身?一个男人如果真爱一个女人,如何能忍住不碰她?”

这句话如同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,令沈红玉几乎站立不住,她倒退了几步,慢慢转过身扶着树干。她要用尽所有力气,才能克制住自己内心的痛苦。

平静了一番之后,她对阿物说:“明日,我要启程去往阴山。你既然已恢复了记忆,便去寻你家人吧。”

“你和我一同走。”

“我会予你一些盘缠,一路珍重。”

“你和我一同走。”

“你究竟是谁?!”沈红玉突然厉声而喝,她转过身来,眼睛死死盯着阿物的脸,伸手一把扯下了他的斗笠,她更加清晰地看到那张脸,刀痕满布,与李邑没有半分相像。

“你究竟是谁?”沈红玉又问了一遍,一瞬间竟然疲累至极,“你是李邑。”

不是疑问,而是肯定。

阿物把手背在身后,紧紧握成了拳头,声音酸涩,“我不是李邑。”

“啪!”

沈红玉用尽力气,突然一巴掌打向阿物,他的脸扭向一侧。

紧接着,沈红玉像疯了似的,一个巴掌接着一个巴掌打向他。阿物面色无波,沉默地看着歇斯底里的沈红玉,一动不动任她厮打。

终于,身心俱疲的沈红玉,到底是没了力气,如风中落叶一般摇摇欲坠。阿物慌忙伸手接住她的身子,看着怀里心力交瘁的沈红玉,无奈叹了口气,然后小心翼翼地背起她,往营地走去。

谁也没有注意到,刚才的那番挣扎,一柄短剑自沈红玉身上掉落下来。

巡逻的士兵经过此地,俯身捡起了这柄短剑,将它捧在手里上下摩挲翻看,并抬眼看了看已经走远的二人,心里泛起了嘀咕。

6

沈红玉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,有一瞬间竟还以为自己身在洛河镇的家乡。她理了理神智,想起昨日的疯狂,她觉得自己真是疯了,阿物怎么可能是李邑?他若是侥幸生还,也不该是这副模样,若是真的不幸丧生,也早该轮回转世,这世上哪会真的有什么借尸还魂一说?

想到这儿,沈红玉叹了口气,缓缓坐起身来,就看到阿物直直地坐在她对面的那张小榻上,就这么看着她,仿佛一夜都未曾睡下。

“李邑也曾是这样。”沈红玉轻叹,“我们成亲有五个年头了,从未同床共枕过一次,那门边的矮榻就是他的卧床。”沈红玉指着阿物此刻正坐着的地方道。

“洞房花烛夜,他就歇在那儿,我不明白,怎么也想不通,结发夫妻不应该是举案齐眉、同床共枕么?他为何要这样对我,我究竟做错了什么?”沈红玉偏着头,看向阿物,眼泪滑过鼻梁,如同断了线的珠子,一滴一滴落下。

“成亲五载,我克己守礼,竭心尽力,他在的时候,我痴心守候,他生死未卜,我苦苦寻找。阿物,你告诉我……”沈红玉咬紧牙关,泣不成声,“我到底哪里做得还不够,他为何……为何就是看不到我?”

阿物颤着唇,沙哑道:“所以,你就不要再苦找下去,你尚还年轻,以后的路还很长很长……李邑,不值得你如此。”

阿物站起身,声音如风一样飘过沈红玉的耳边:“回去吧,红玉,回到洛河,重新开始,你会遇到一个……视你如宝的男人。”

沈红玉听着这话,凄楚地笑了,许久之后,她仿佛想通了什么,也站起身来,慢慢走到他面前,与他对视,她擦干了眼泪,仰起脸道:“叫我李娘子。”

接着脸上显现的是刚毅果绝,她一字一句正色道:“李邑是我大梁子民,他为国捐躯,我身为他的妻子,不能让他的尸骨流落在外,今日,我就要去阴山。”

阿物怔怔地看着沈红玉,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
这时,突然有士兵在门外喊道:“李娘子,李娘子在吗?”

沈红玉顿了顿,扬声道:“我在。”

士兵闻声进门,看到沈红玉,从怀中掏了那柄短剑出来,问道:“李娘子,昨日你二人走后,我便捡到这柄短剑,你看,是不是你的?”

沈红玉赶忙拿起剑,这才发现昨日竟一度弄丢了它,突然有种失而复得的心情,于是连声道:“是,是我的,这是我家相公留给我的,多谢兵爷。”

士兵笑着摆了摆手道:“无碍,小事一桩,只是,我此前在战场上好像也见过一把类似的剑。”

这句话一出,沈红玉和阿物俱都愣了半晌,沈红玉急切问道:“你在何处见到那把剑的?”

士兵想了想道:“当日在战场上,我军被蒙古鞑子逼至阴山脚下,有一人耐不住蒙军的残暴,投了敌。后我援军赶至,临逃之际,他慌不择路,但我清楚地记得,他从地上捡起了一柄短剑揣在怀里,那柄剑和你手中的这柄,如出一辙。”

沈红玉深吸了一口气,接着问:“你就是那个亲眼见到叛逃之人的士兵?”

“没错。”士兵点点头,“我曾亲眼见到他捡了那柄剑去了,只是这剑怎么又会到你手中?”

沈红玉低头看了看这柄剑,轻声道:“它叫故剑,本有两把,一把剑柄镶嵌红玉,一把镶嵌青玉,李邑临行前夕,将这把镶着红玉的剑留给了我。”

沈红玉抬头望着士兵,眼里竟闪耀着未曾磨灭的希望:“你说他捡了这柄青玉故剑,那他岂不是很有可能是李邑?”

李邑当真成了叛逃之兵?

理智告诉她不可能,李邑绝不是那样的人,可内心却强烈地希望他还活着,只要活着,怎样都可以。

沈红玉和这士兵一时间都在心里沉吟,只有阿物,一直低头沉默,没有一句言语。

“如若那叛逃之人就是李邑,那么他现下应是身处蒙古境内,断然不敢回国的。”士兵沉声道。

沈红玉思忖良久,坚定道:“我即刻便启程去蒙古,官道不通,我便强越阴山。”

士兵走后,沈红玉回头对着不发一语的阿物说:“你不用再跟着我了,你走吧,去寻你的家人。”

阿物摇了摇头,“你当真是魔怔了,李邑已死乃我亲眼所见,你为何如此执迷不悟?”

阿物眉头皱得死紧,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,傻得令人揪心。

沈红玉笑了,“与李邑有关的一丝消息,我都不会错过,我总要去寻得李邑遗失的那把剑。”

“好。”阿物点点头道,“李邑与我相交一场,在我走之前,我会陪在你身边,护你周全。”

这次是阿物收拾行装,因为路途比较遥远,紧着算也需得三天,阿物备了够沈红玉一人吃的食物,这么拾掇下来,有两大包袱。

沈红玉在一旁看着不住为她打点行装的人,突然出声唤道:“阿物。”

“嗯?”

“你说,这世上有借尸还魂、身死神在一说吗?”

阿物停下了手中的动作,眼神定住了。

沈红玉失笑道:“许是我太思念李邑了,当真是魔怔了吧。”

7

沈红玉和阿物两人,却是没有翻越阴山,而是走了官道。临行前,蔡都头利用手中人脉为他们寻了商队,让他们随商队出境,两国虽战事频繁,但商事贸易却没有因此阻断。

两人抵达蒙古都城哈拉和尔,已是第三日傍晚,自备的吃食已在路上用尽,他们住进一家客栈。

这家客栈坐落在哈拉和尔城内的中原街上,之所以叫作中原街,是因为此街居住的大多是往来的汉人商客。

蒙古之大,要寻一人谈何容易,沈红玉此前也不是没有考虑过,可即便这样,她仍旧无法说服自己放弃。她想过了,就暂且安置在这家客栈,这里往来商客频多,也容易打探到一些消息。那叛逃之人随蒙军来到哈拉和尔,如若没有被处决,他定会想办法逃离桎梏,那么他第一个选择的地方应当就是中原街。

而阿物,他却是很想知道,这个捡起青玉故剑的叛逃之人究竟是谁。

两人在客栈停留了小几日,终于在第七日,沈红玉刚出了房门,正待下去厅内用饭,就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:“李娘子?!”

语气中带着不可置信,甚至还有一丝惊喜。

沈红玉转身看到一个蒙民模样打扮的男人,有些不解,正待询问,只见眼前的这人看着沈红玉,竟然红了眼眶,满脸愧色。

随后而至的阿物,待看清这人的模样,一瞬间愣住了。

他沉吟了一会,左右四顾了一番,对二人道:“有话进屋里说。”接着将此人引进自己的客房内。

刚一进屋子,这人便满泪盈框,颤抖着连声喊着“李娘子”。

沈红玉疑惑不已,“你是什么人,如何识得我?”

“李娘子,我们此前见过一面,开禧四年,我和李邑同中武举,有同窗之谊,后你二人成亲时,我也前去道贺,我叫宋籍。”

经宋籍这么一提起,沈红玉确实想起了这个仅有过一面之缘的人。

只是他为何会出现在这儿,又为何叫住她?

“李娘子,”宋籍近乎悲痛地道,“你可是……可是来寻李邑的?”

沈红玉急忙道:“是,我是来寻他的,你是不是有他的消息?”

宋籍低头沉沉地哀叹一声:“我与李邑不仅有同窗之谊,更有同袍之义,我……我宋籍真是自愧不如啊……”

宋籍竟开始哽咽,“我们被逼至绝境,蒙古鞑子嗜血残暴,生擒了我军一士兵,扬言要将他削骨扬灰,以此逼我等残军就范。然而,李邑却识得这名士兵乃是守备军的一员,手中必持有虎符画,大梁有战时军规,遇有紧急,即便没有虎符实物,持有虎符画者也可就近调兵遣将。

“由此,李邑他便……便自请代替这名士兵,受这削骨剜肉之苦,而险遭贼手的士兵,因此才得以趁乱逃脱,前去临城请兵支援……”

宋籍说到这已是泣不成声,堂堂七尺男儿竟是涕泪涟涟,他强忍着继续道:“蒙古鞑子泯灭人性,生生地持刀将他片片凌迟,寸缕不存,苍天见悯哪……”

“够了!”一旁的阿物,突然厉声打断了宋籍,他的身体激烈地颤抖着,竟是险些站立不住,“不要再说了。”

阿物抬眼看了看沈红玉,这个女人一直这样坚强地的挺立在那,双眼直直地看着宋籍,他突然感到揪心的疼痛。

“不,你继续说,我要听。”沈红玉平静而缓慢道。

宋籍叹了口气接着道:“李邑此人当真是铁骨铮铮,那蚀骨剜肉之痛,岂是常人能忍受?他从头至尾竟是没有哀嚎一声,坚忍异常,只在末了,眼睛一直盯着地上掉落的一把青玉短剑,直至断气之前,都未曾移开眼……”

宋籍说着,从身上颤抖地掏出这把剑,双手端正地捧在眼前,悲泣道:“在军中时,熟识李邑的人都知,这柄剑他从不离身,时常拿出来擦拭端详……而我,在见了李邑的死状,心中惧怕甚恐,为了苟活于世,我……我便做了这投敌叛国之贼。临逃之际,为了保全名声,我却是故意捡走了这柄剑,以此蒙混众人,以为我便是这柄剑的主人……”

宋籍涕泪模糊,语不成声,“而我来到蒙地,途中因机缘巧合,我使计逃脱,便来到了这中原街,此后的日子,我却是日夜难安,每每拿出这剑,便想到李邑遭受凌虐的那一幕,心中愧疚万分。不瞒你说,我早就想了却残生,可是,这剑却是李邑唯一的遗物,我便想着等在此处,能够有朝一日,将这剑亲手交予他的夫人。”

“李娘子……”宋籍双手呈剑,慢慢地递向沈红玉,“我宋籍此生,对不住李邑,对不住我大梁,待此间事了,我便回大梁负荆请罪,生死由命。”

沈红玉抬手接过这柄剑,拿在手中,轻轻地摩挲着上面的青玉,“他的遗骨落在何处?”

宋籍道:“我自蒙军手中逃脱后,因心中存有愧意,便又趁机乔装随着出行的商队潜了回去,彼时战场还未曾清理,我很快寻到李邑遗留的……残尸碎骨,便当即收捡了一些,悄悄带了回来。因着我做了逃兵,便不敢待在大梁,于是,我便只能将李邑的尸骨埋至蒙梁交界的渝水河畔那棵金枝香槐下。”

沈红玉静静地听宋籍说完,身形仿佛凝住了,很久都没有动作。

良久,她转头看着阿物的方向,他一直背对着她,静默得如同方才宋籍所说之事与他毫无关联。

沈红玉来到他身后,沉声道:“我即刻与宋籍前往渝水河畔,你便留在此处等我。”

这一次,阿物却没有拒绝,轻轻地道了一句:“好。”

8

凛冬未尽,渝水河在北地极寒之下依然霜紧冰结,而冬日却明耀炫目,仿若要穿透层层冰寒融化这苍茫世间。河畔那棵金枝香槐上,点缀着稀落残雪,阳光所及,竟然璀璨夺目。槐树边微微隆起一抔土堆,放眼望去,甚至无人能辨识这是一座孤坟。

宋籍哀然地看着眼前景物,“李娘子,宋籍无能,只得如此安置李邑了。”

沈红玉抬起头,慢慢合上双眼,“挖!”

宋籍当即动手,奋力挖掘,他埋得很深,许久之后,终于显露出尸骨一角,宋籍停了下来,再也按捺不住地朝着尸骨跪了下去。

沈红玉慢慢上前,她轻轻蹲下身,颤抖地伸出双手,开始徒手挖动,一下又一下,直到所有尸骨全无遗漏地摊在眼前,白于天下。

她的眼睛血红彻亮,轻柔而怜惜地拂过那森森白骨,颤声道:“李邑……我来了……”她唇角泛起一抹笑意,眼泪却一滴一滴地滑落下来,“从洛河到滜峪关,到阴山,再到哈拉和尔,到渝水河畔……我终于找到了你。”沈红玉闭上了眼,“李邑,我来带你回家了。”

寒风又起,山河凛冽,然而这方角落却如此动情哀恸。

许久,沈红玉小心地将那些尸骨收殓进一个黑木匣,颤身而起,径自转身。身后的宋籍看着她踉跄颤抖的身形,悲痛道:“李娘子,人死不能复生,万望节哀。”

沈红玉听了,突然停下了脚步,她缓缓转过身来,盯着宋籍,良久开口问道:“宋公子,我有一事想要问你。”

宋籍起身,恭敬道:“李娘子但问无妨。”

“你与李邑同处一营,每日形影不离,那他身边可有相熟的另一人,也是关系甚密无话不谈?”

宋籍当即摇头,肯定地道:“没有,李邑此人本就孤清寡言,也就与我这曾经的同窗相交稍笃,不曾与他人有过密往来。”

沈红玉顿了下,而后转过头,轻叹道:“多谢宋公子,我这便回了客栈,即刻动身回大梁洛河安葬李邑,就此别过。”

宋籍望着沈红玉的背影,心中不由升起一丝敬意。他也该回去了,负荆请罪,如若侥幸不死,他必定有朝一日重回战场,一雪前耻。

9

沈红玉捧着装着李邑尸骨的木匣,站在阿物的门外,良久启唇轻道:“我这便动身回洛河。”

许久。

“一路小心。”

“你不同我一起?”沈红玉哽咽。

“不了。”屋内,阿物抬起手臂,缓缓捋起衣袖,泛黑的尸斑已然遍布,“我侥幸从死尸中幸存,已离家许久,我该回去了。”

沈红玉突然泪水决堤,她从未有一刻心如此时般绞痛难忍,她克制着强烈的痛苦,一字一句艰难道:“阿物,如果……如果李邑他如你一般生还,他会不会……会不会来寻我,继续与我做夫妻,携手度过余下人生?”

“许是不会。”阿物立在窗前,他推开了窗子,望着远处繁华如锦的中原街,街市灯光如昼,行人相携而去。他想,他终究没有等到与她携归故里。

他缓缓闭上眼,双脚突然分崩离析,化作灰土粉末,如飞沙曼舞般,一点点消散。

沈红玉掏出那对故剑,捧在手中,泪如雨下,“李邑临行前,交予我红玉故剑,一字未言,我却知他心意……”沈红玉笑出声来,伴着呜咽,回荡在这暗夜之中。

他的躯体继续消散,从下至上缓缓蔓延。

“我知他心意……汉朝宣帝曾赠予他的发妻一柄故剑,后大臣劝谏其更立皇后,宣帝断然拒绝,昭告天下言‘朕有故剑,伴于微时’……”沈红玉收紧了故剑,抱于胸中,眼睛赤红如血,“不离……不弃……”

他紧闭的眼中,悄然渗出两行触目惊心的血泪,躯体已消散至颈项,他张开口,想说些什么,却陡然无力,直至最后一缕也消弭无形,化为乌有,整个屋子空空如寂。

“李邑,我知你心意了。”

10

滜峪关一战,持续数日,死伤惨重。

钟九音拿着择尸镜走过这片战场,目睹这尸骨遍野、血肉横飞的一幕,心下戚然。

身为驭尸人,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寻找那些执念难化,余愿未了的尸体,助他们返阳,以圆心愿。

手中的择尸镜持续不断地跳动着,显然地上遍布的尸体大都心怀遗憾,可有一处的指引却异常强烈,钟九音跟随着择尸镜的感应,亦步亦趋地来到这里。

这地上……竟是一摊血肉断骨,想必生前定是遭受了极虐之痛。

钟九音沉沉地叹了口气,已非全尸,灵体没有依存,又如何逆阴回阳?钟九音摇了摇头正欲离去,而怀中的择尸镜却是更加猛烈地跳动了起来,这……这执念竟是如此强烈……

钟九音顿了顿,看见这片残骨旁,躺着一具尸体。

良久,钟九音催动心念,在空中画了道符咒,符纸霎时显现出来,一道刺眼极光自符上滋生,照射在尸骨上,光影渐次流转到那具尸体。

“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,即便成功返阳,也仅有短暂时光,究竟能否圆了遗愿,却是我不能过问的了。”

钟九音收起择尸镜,转身欲走,最后又瞧了一眼旁边的那具尸体。

只见那张脸上刀伤错落,血肉模糊。

编辑注:本文为#了不起的她#征文作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