驭尸人:人脸馒头

1

郑千书在瀚月轩喝得酩酊大醉,踉踉跄跄地回到了家。

他刚往榻上一躺,便觉腹中饥饿,想也没想,便拿起方才从翰月轩打包来的馒头,待要送进嘴里,却突然顿住了。

他的眼睛瞪得如铜锣一般,拿着馒头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瑟瑟发抖。

这……这馒头上竟画着一张人脸,那眼睛正紧紧地盯着他,栩栩如生,仿若真人。

他霎时酒醒了一大半,吓得目眦欲裂,手一抖,馒头便掉在地上,滚落到一边。

他哆哆嗦嗦地瘫倒在地,方才那惊惧的一瞥间,他看到那馒头上的人脸,赫然就是……就是他此前的同窗陆执,真真是一模一样,难道这世上真的有冤魂索命一事?

2

京城东大街的百姓都知道,街头陌柳巷倒数第三家的崔芸娘做的馒头那叫一个好吃,白花花的卖相,面和得紧实又不乏软糯,一口咬下去,煞是有嚼劲。

饶是有些吃惯了山珍海味的达官贵人,也驱车专程从陌柳巷经过,买几个回去。是以,崔记馒头铺的顾客总是络绎不绝。

天色渐暗,崔记馒头铺的两口子每到这时是定要关门歇业的。

季洛生和崔芸娘这边刚收了铺子,却忽地听见一道气势汹汹的声音传来,抬头一看,是郑千书。

只见郑千书劈头盖脸地就骂起来:“季洛生,你可真是阴毒,你和陆执究竟是什么关系?为何要这样戏弄于我?”

季洛生被他骂得一头雾水,不明所以,为免有损馒头铺的声誉,季洛生避开一脸担惊无措的崔芸娘,拉着怒气冲冲的郑千书去往巷头的隐蔽之处。

“郑兄,究竟发生了何事?你方才何出此言?”

郑千书看着一脸无辜的季洛生,恨恨道:“装什么糊涂?你说,你做什么要在馒头上画一张人脸来吓我?”

今日,他好心好意地帮季洛生牵线搭桥,约了翰林院编修程锦堂在翰月轩小聚,这季洛生也算是知趣识礼,带了崔记的馒头来。

可谁知这馒头上竟然印有一张人脸,给他吓得差点丢了魂儿,但事后仔细琢磨着,八成是季洛生这小子在搞鬼。

季洛生听到他这么说,不免有些奇怪,又嗅到郑千书一身的酒气,“郑兄,这馒头上怎么会有人脸?你莫不是喝多了,发了臆症?”

“胡说八道!”郑千书一脸愤怒,“我就是喝得再多,也不至于两眼昏花,那馒头上分明就画有一张人脸,且和陆执有十分相像。你说,你同陆执是什么关系?”

季洛生有些不可置信,“馒头上有人脸?真是奇了,你且拿来我看看。”

“这……这么个骇人的东西,我怎会随身带着?”

季洛生叹了口气道:“郑兄,这馒头刚出蒸笼,我就给你拾了来,怎么会在上面画人脸?而且你今日取走馒头时,上面可是白净无瑕的,你可不能信口雌黄……况且,你我同窗多年,我季洛生会不会画画,你还能不知?”

郑千书这么一听,觉得他之所言也甚是,季洛生若论写字姑且尚可,可于画作上却是连他都不及,更何况,还是画人像。

“那……那这馒头上的人脸究竟从何而来?”

季洛生也颇为疑惑,他低头思忖了许久,突然想到了什么,面露恐惧,不自觉地张口道:“难道是……”

郑千书被他的欲言又止弄得一阵心慌,“怎么了?季兄,你想起了什么?”

季洛生踌躇了许久,问道:“你听说过人脸怨灵么?”

已经入夜,巷子口只有他二人,月色朦胧,两道人影倒映在地上,显得阴森惶然,碰巧一阵阴风吹过,郑千书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,“没……没听说过。”

“我也是许多年前听村里的祖辈说起过,传闻被害死的冤魂,怨气极重,迟迟不肯入轮回,便会以生前的面貌附着在凡人的吃食上,日日盘桓其身,吸其阳气……”

说到这儿,季洛生有些疑惑,“陆执这名字,我也颇有印象,仿佛听说此人自去岁落榜之后,便不见了踪影。你说馒头上显现的是他的模样,难不成……他遭了不幸?”

郑千书的身子不停地颤抖,舌头都开始打卷,“我……我不知道,我怎么会知道?我又没害过人,他为何要附在我的吃食上?”

“是是是……”季洛生看郑千书吓得神情呆滞,赶忙安抚道,“郑兄说得是,你行事一向光明磊落,这在整个书院都是人人皆知的。你也不必慌张,我说的人脸怨灵也是道听途说,做不得准,你暂且搁下此事,就当没发生过,等几日再看,或许……或许根本就是虚惊一场。”

季洛生说这话的时候,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。

“不能等了。”郑千书显然恐慌到极致,“你可知有何破解之法?”

季洛生沉吟半晌道:“据那位祖辈说,怨灵怨气极大才会附着在吃食上,等到怨气再度积聚,附着在人的身上也说不定,所以需为其化解怨气,怨灵消了怨气,自然就会散去。”

“化解怨气……”郑千书一时有些茫然。

季洛生回头瞧了眼站在门外不停朝这里张望的崔芸娘,转头对郑千书道:“郑兄,时辰不早了,你也别想太多,回去歇了吧,我先告辞了。”

没等郑千书答话,季洛生就大步朝崔芸娘走去。

“化解怨气,化解怨气……”郑千书一边喃喃自语着,一边浑浑噩噩地朝家走去。

3

“相公,究竟是怎么回事?方才我好似听到了什么人脸馒头。”崔芸娘一脸担忧。

季洛生笑着,抚了抚她的鬓角,“无事,一个酒鬼的话,你也信?”

崔芸娘听他这么说放下心来,“那就好,相公,以后无论发生何事,你都不能瞒着我,有什么难处,我们夫妻二人齐心协力,定能解决。”

“那是自然。”季洛生温润一笑,将她揽入怀里。

卧房内。

崔芸娘点亮烛灯,在案边穿针引线,明晃晃的烛光映在她的脸上,一坐便是许久,终于她咬断一根线头,抖了抖衣裳,脸上柔色氤氲。

她拿着衣裳在季洛生身上比划着,季洛生颇有些无奈,“娘子,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了,你为我做的衣裳已经够多,无需再做了吗?”

崔芸娘低眉不语,兀自给季洛生换上新衣,许久,灶间的水开了,崔芸娘一边往水壶添水,一边淡淡道:“咱们就守着这间馒头铺,日后再生两个孩儿,平平安安地过日子……”说着,芸娘抬起头,看向沉默的季洛生,“这样不好么?你知道,我从来不求什么荣华富贵,锦衣玉食……”

“娘子……”季洛生看着崔芸娘,不知该说些什么。

季洛生去岁来京参加会试,落了榜。此后便和崔记馒头铺的崔芸娘相识上了。那时,他的银钱所剩无几,却是每天都要买两个馒头光顾崔记,一来二去,便和崔芸娘瞧上了眼。

而崔芸娘自幼丧母,被崔老爹一手拉扯大,承袭了她爹揉馒头的本事,蒸出的馒头的味道,比其父有过之而无不及。崔老爹不久前病逝,临去留下了这间馒头铺子,并且千叮咛万嘱咐,要招个温顺厚道的上门女婿来撑掌门楣。

季洛生倒是不介意做这个倒插门的夫婿,且又对崔芸娘一往情深,因此,那厢刚一落榜,这边就和崔芸娘合计上,两人请了街坊四邻,摆了酒席,拜堂成事。

婚后,托馒头铺子的福,小俩口的日子也是过得如鱼得水,风风火火。

芸娘本以为季洛生已经休了入仕的心思,不料郑千书来馒头铺一闹,才知道今日午间,季洛生是与郑千书、程锦堂在瀚月轩饮酒畅谈。这郑千书是季洛生的书院同窗,程锦堂却是去岁进士及第,现已官拜翰林院编修。

“娘子,我明白你的意思了。”季洛生看着崔芸娘笑道,“我早就歇了做官的心思,只是因着咱们的铺子……我想着多结交些官人,也好给铺子招揽些生意。”

崔芸娘“噗嗤”一笑,“咱们本本分分地卖馒头,就现下的盈额也是足够了,何必再想那么多?”

季洛生温润一笑,忽然想到了什么,“对了,娘子,我打算明日就去街市摆摊,替人执笔书信,赚些个银钱。”

“摆摊?相公,咱们就守着崔记便也过得宽裕,你何须再辛苦?”

季洛生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头,“你不是说,以后还得生两个孩儿?依我看,两个岂够!至少得四个孩儿。我若不努力赚银子,怎么养活得起?”

崔芸娘听罢,作势掐了他一下,随即低头含笑,脸生红晕。

翌日,季洛生一早起来,就着手捯饬摆摊的物件,崔芸娘那边的蒸笼已经开始冒着热气,季洛生来到她身边时,她正好揭开一个蒸笼,拾了两个馒头出来,用布巾包好。

“娘子,我去了。”

崔芸娘瞪了他一眼,将馒头塞给他,“还未用早饭,拿着。”

季洛生笑着接过布巾散开,拿起馒头就咬了一口。

崔芸娘抬手温柔地整了整他的外衫,轻声道:“早些回来。”

季洛生的摊摆在城中街市。

这边刚收整好,还不待拿出笔,对面摊主、食客等一窝人围在一起,对话就传到他耳里。

“喂,你们可曾听说,苍岩山上昨夜发现了一具尸体?”

“哎呀,我晓得,听说京少尹大人连夜赶去查探呢。你们可知,死者是谁?”

“是谁啊?”

“是去岁殿试圣上钦点的探花郎,如今的翰林院编修程大人呀。”

季洛生猛地抬起头,瞧了一眼说话那人。

“啊,是谁这么胆大包天,竟然敢刺杀朝廷命官?”

“……”

季洛生低下头,没有再理会那边的闲谈,提笔研磨,准备为自己的生意写个招牌。

一天过去了,暮色将至,季洛生这边的生意也偶有人光顾,正打算收拾摊位,便瞧见一位身穿官服的男子携两名差役往这边直直走来,这男子是京兆府的捕头。

“你可是崔记馒头铺的季洛生?”捕头问道。

季洛生愕然道:“正是,官爷找小生有何指教?”

“昨夜子时,苍岩山上发生了一起命案,死者乃当朝六品翰林院编修程锦堂大人。”话一说完,就紧盯着季洛生的面色,“凶案现场,发现了一个馒头,据我们调查,这个馒头乃出自崔记馒头铺。”

季洛生怔然愣了半晌,不可置信道:“官爷,这……这同我有何干系么?”

捕头直言道:“和你有没有干系,暂且还不可下定论,还得请你和我们走一趟,少尹大人有话要问。”

季洛生心下疑惑,面上却镇定道:“还请稍待片刻。”

转身着手收拾摊位,将包袱背上了肩,又朝家的方向看了看,没有看到崔芸娘,才放下心来,想必他们并没有去他家里。

4

这是季洛生第一次进衙门,并没有如他所想的那般走向公堂,而是随着捕头来到了官府的议事堂,正巧就看见少尹大人在审问郑千书。

“大人,季洛生已带到。”捕头躬身禀报。

那边的郑千书一见季洛生也来了,慌忙指着季洛生道:“大人,凶案现场的馒头就是他家的。昨日,我同程大人、季洛生约在了翰月轩,季洛生先行离席,我同程大人喝了酒,也各自家去。到了家我酒醉昏沉,倒头便睡,醒来已是次日辰时,至于程大人夜半在苍岩山遭了毒手,我却是一概不知啊。”

京兆府少尹钟无殇老神在在地坐在紫檀木靠椅上,拿着折扇一下一下地敲着座椅的扶手。

“你是说,你喝完了酒便家去,紧接着便一觉睡到了大天亮?”

“回大人,正是。”郑千书慌忙地点头应道。

钟无殇笑了笑,“本官怎么听说,陌柳巷的百姓皆道,看见你昨日酉时气势汹汹地出现在崔记馒头铺,且和季洛生有些许争执?可有此事?”

郑千书这才一拍脑袋,恍然大悟般地道:“确有此事,想来是我昨日喝过了头,忘记有这么一段。这个季洛生好生无状,竟然在馒头上画有一张人脸,装神弄鬼地戏弄于我,我便气愤地找他对质。”

“可是凶案现场的这个人脸馒头?”钟无殇问道。

“不,不是,昨日季洛生带了几个馒头来翰月轩,我便拿了一个最大的回家,剩余的都被程大人拿去……可谁承想,这季洛生竟然在馒头上画人脸,我当场便吓得将馒头揉碎扔到院里……”

钟无殇听罢,转头看向季洛生问道:“郑千书说的,可属实?”

季洛生此时已经平静下来,低头拱手道:“回大人,郑兄所言属实,但有一点,我并未在馒头上画有人脸。第一,我没有道理这么做;第二,我的画功在整个书院是人尽皆知的,画景描物已是极尽牵强,更何况是复杂逼真的人像。请大人明鉴。”

“嗯……”钟无殇状似点了点头,“那么,这馒头上的人脸,你可认得?”

这时,一个衙役捧着馒头过来。

季洛生抬眼看了看,馒头过了夜,已变得有些干硬紧实,上面印着的人脸仍旧是眉眼清晰。

季洛生只扫了一眼,道:“大人,这人我此前从未见过,但听郑兄昨日找我时说起过,此人叫陆执,以前也是鹿鸣书院的学生,但我们素不相识……”说到这儿,季洛生又看了眼那个馒头,发现上面似有一些糖水凝结的泛黄痕迹,于是又向钟无殇请示道,“大人,我可否嗅一下这个馒头的气味?”

钟无殇想了想,抬手示意衙役,衙役捧着馒头向前,季洛生凑近嗅了嗅,随即笑道:“大人,这馒头并非出自我崔记馒头铺。”

“怎么说?”

“众人皆知,我崔记的馒头吃起来有一股子清甜之气,但又不同于饴糖的甜腻。那是因为和面的水皆是取自三丈之下的井水,而后经蒸馏取得,因此尝起来会有甘甜之味,而方才我嗅到这个馒头上有饴糖的味道……大人若不信,可着人调查,我崔记的馒头从来不放饴糖。”

季洛生话音刚落,郑千书就指着他怒声喝道:“你满口胡言,这……这馒头分明就是出自你崔记。”

饶是季洛生性子和善,此时也有些置气了,他没有理会郑千书,对着钟无殇道:“大人可派人随我一同去往崔记,随意抽取几个馒头一验便知。”

钟无殇合上扇子,当即吩咐一旁的衙役随季洛生一道去往崔记查验取样。

而郑千书,由于没有确凿的证据,暂时还不可将其关押,为了不打草惊蛇,遂放他回家。

季洛生随衙役刚出了议事堂的门,钟寂便迎面走来,两人相错之后,钟寂突然停下脚步,回头看着季洛生的背影出了神,这是……崔记馒头铺的男掌柜的?

“阿寂,你在看什么?”

钟寂回过神来,嘴里琢磨着:“我怎么觉得方才那人……有些奇怪。”

“怎么个奇怪法?”钟无殇问道。

“好似少了些什么……”

“……什么?”

钟寂回过头,看向钟无殇,“人气。”

钟无殇心下一沉,随即笑着摇了摇头,“阿寂,你是不是驭了太多尸,看谁都不像寻常人?”

钟寂莞尔,“是比二叔你驭得多,话说二叔,你这次找我来,不会又让我帮你验尸吧?”

钟无殇眨了眨眼,笑道:“阿寂,你知道的,每一个驭尸人都可谓是验尸断案的高手,在这方面,二叔是不如你。”

钟寂点点头,张口便问:“死者是何人?”

那边,季洛生带着两名衙役来到崔记馒头铺,其中一名衙役着手拾走了几个馒头,用白布包好,直叫崔芸娘一阵错愕,另一名衙役开始对崔芸娘单刀直入地进行盘问。

“听说你这儿的馒头入口甘甜,是不是放了饴糖?”

崔芸娘虽然紧张,但仍是想也没想便摇头,“不曾,我崔记的馒头皆是用井下三丈之水和面,且水经高温蒸馏而得,至纯无杂,因此有甘甜之气,绝未放有饴糖。且掺了饴糖的馒头,与这种甘甜在口感上也是略有不同的。”

“那……你这几日可曾做过掺了饴糖的馒头?”衙役又问。

“不曾。”崔芸娘肯定道。

两名衙役对视了一眼,紧接着又问了有关馒头制法的一些问题,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后,遂带着馒头回了府衙。

“相公,究竟发生了何事?他们来这儿做什么?”衙役走了之后,崔芸娘忧心忡忡。

季洛生想了想,还是如实道来:“官府正在调查一桩命案,而那个郑千书貌似有所牵连……”

一提到命案,崔芸娘更是慌乱,眼里都要沁出泪来,“相公,死的是何人?郑千书为何要杀他?又为何会牵扯到你身上?”

季洛生慌忙捂上崔芸娘的嘴,“娘子,现下案子还没有定论,可不能妄加揣测。你放心,我为人光明磊落,相信官府定会秉公办案。”说着,将崔芸娘轻轻揽入怀里,又温言安抚了好一番。

5

翌日,京兆府陈尸房。

钟寂摘下面巾和手套,沉沉道:“死者系颅骨重创而亡,一击致死,死前没有拼杀和搏斗的痕迹,凶器……”钟寂指了指一旁的铁锄头,“应当就是这把锄头了。”

钟寂想了想又道:“凶案现场有两把锄头,一把是作案凶器,另一把在死者手里握着,凶手又是在死者不经意间、出其不意地用锄头将其重击致死,他们二人定是相熟之人,甚至关系匪浅。”

钟无殇摸了摸下巴,沉思道:“这程锦堂近来和郑千书倒是走得颇近,程锦堂官至翰林院编修,朝廷命官,家境殷实,却和贫寒学子郑千书相交甚笃,且这郑千书谄媚油滑,学识浅薄,他们二人走到一起,真是奇怪……”想到这儿,钟无殇拍案而起,“还得再次传唤郑千书,让他过来问个究竟。”

“不……”钟寂笑道,“这次,我们亲自去往他的住处,仔细查探。”

郑千书是外籍人士,独身一人来京求学应试,便在书院不远处的外街赁了一间房,平日只一人在此居住,和左邻右舍并无过多交集。

钟无殇、钟寂、捕头和三个衙役一行人很快来到郑千书的住处,但却任凭怎么敲打门窗,皆是不应。

情急之下,钟无殇当机立断,“破门而入!”

三个衙役当即用蛮力将门撞开,郑千书的住处乃一间堂屋,西面是一间侧房,几人一进门便迎面看到堂屋的房梁上悬吊着一个人,木凳倒在地上,那人被绳子吊着脖子,低垂着脑袋,死状毕现。

几人被眼前之景惊住了片刻,钟寂瞬间回过神来,慌忙喝道:“将人弄下来,轻拿轻放。”

衙役得令,上前轻手轻脚地将那人解下,平摊在地上,众人这才看清,吊死之人当真就是昨日还被传唤到府衙的郑千书。

钟寂见状,摇了摇头道:“二叔,你昨日不应将他释放回家,他对此案有重大嫌疑,即便释放,也应派人日夜暗守、谨防不测才是。”

钟无殇叹了口气,“确实是我疏忽了,我只想避免打草惊蛇,却没想到此案还涉及到另一人。”

钟寂上前蹲下,细细地查验尸体,一刻钟后,钟寂已基本对其有了一个判断。

“他并非自缢,而是被人勒死。”一句话引得众人再次惊诧。

钟寂接着道:“从尸体的颜色和硬度来看,死者于昨日子时二刻至三刻之间毙命,且他面部青紫,嘴唇外翻,系窒息而亡,但绝不是自缢……自缢的绳子吊痕在后颈呈八字形,并不交错。而勒死,则勒痕交叉……这其实是很简单的一个障眼之法。”

钟无殇低下头沉吟道:“那他究竟是被谁所害?程锦堂和郑千书在死前,均和季洛生见过面,也就是前日午时在瀚月轩……”

“现在,此案有三大疑点……”钟寂整了整思绪,张口道,“第一,程锦堂和郑千书的死与季洛生有没有关系?第二,馒头上画着的人脸乃是陆执,这陆执与他们又有何关系?失踪的陆执是否已经丧生?第三……”钟寂说到这儿,看向钟无殇,“人脸馒头究竟是不是出自崔记馒头铺?”

钟无殇道:“咱们这便去崔记馒头铺。”

崔芸娘醒来的时候,见自家相公背对着她坐在木几旁,她喊了一声,也无应答。她起身来到季洛生身边,伸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,季洛生仿若突然惊醒了一般,抬头看向崔芸娘。

“娘子,我方才做了一个梦。”季洛生面色突然变得哀恸,他凄惶地看着崔芸娘。

崔芸娘抚摸着他的脸颊,“你做了什么梦?”

“我梦见,我被杀害,分尸挫骨,血肉不存。”季洛生说这话的时候,声音很平静,脸上没有一丝恨意,却泪光盈目。

崔芸娘一把捂住他的嘴,“相公,好端端你怎么做这种梦?快别自己吓自己了。”

季洛生笑着拿下崔芸娘的手,紧紧握住,放在腮边,“是,娘子,只是一个梦而已……”季洛生将头埋进崔芸娘的怀里,双手揽过她的腰,“如今,我好端端地在这里,此生,便与娘子长相厮守,白头偕老。”

崔芸娘“咯咯”地笑出了声,自家相公从未对她说过情话,今儿个一大早竟然对她说出如此动情的话,心里惊讶之余,更是欢喜。

这一日,崔芸娘又是如往常一般,起灶揭锅,开门营业。季洛生也开始收拾包袱,准备继续出摊写字。

“娘子,我去了。”

“早些回来。”崔芸娘笑着应道。

“季先生请留步。”季洛生还没踏出一步,就被这道声音硬生生地拦住了去路。

“钟大人。”季洛生有些惊讶。

眼前的两人,正是京少尹钟无殇,还有钟寂。

钟无殇笑着看向季洛生,开门见山道:“郑千书昨夜子时被人勒死于家中,有人看见你昨夜出现在外街,也就是郑千书租住的房屋附近。”

季洛生愣了半晌,许久才震惊道:“大人,您方才说……郑兄被人勒死于家中?郑兄……死了?”

钟寂在一旁仔细地观察着季洛生的表情,他的反应十分正常,正是一个不知情的人在得知故人突然身亡时的反应。

“没错,他被勒死后,又悬于房梁之上,造成一种上吊自缢的假象。”

季洛生似乎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,讷讷道:“郑兄……死了?被人勒死的?”说到这儿,季洛生突然理智回归,“这同我有什么关系?他是被谁勒死的?凶手为何要杀他?”

钟寂索性开口问道:“你昨日夜半子时,身在何处?”

季洛生想也没想就答:“自然是在家中熟睡。”话音刚落,他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,拍了下脑袋,“不,我差点忘了,我昨日从关了铺子之后,一直到夜半子时都在替对面铺子的刘老爹照看他的铺子。”

“你为何要替他照看铺子?”

“刘老爹近来总是很晚才关门闭户,因着科考将至,一些住在附近的考生夜半苦读,饥饿之余会来刘老爹的铺子买茶叶蛋,是以,刘老爹会为他们多守些时候。昨日,我见刘老爹已是困倦至极,心中不忍,所以便主动帮了他,一直替他看守到子时二刻,才闭了门。”

说到这儿,季洛生叹了口气,“你若不信,可以亲自去问刘老爹。”

钟无殇和钟寂对视了一眼,没有从季洛生的言谈中发现漏洞,随即两人又去亲自盘问了对面铺子的刘老爹。刘老爹很肯定地说是夜半被打更声吵醒,一声长,两声短,那时就是子时了,紧接着就见季洛生帮他收了铺子,还和他打了照面,这时,至少也是子时二刻了。

刘老爹所说的情形与季洛生完全一致,这么一来,季洛生在郑千书被害之时,根本就不在案发现场,他的嫌疑可基本排除,可因此线索也中断了,案件似乎又变得更为复杂了。

钟无殇和钟寂无奈离开崔记,回了府衙。

6

一连好几天,案子都毫无进展,显而易见,程锦堂和郑千书,两人之死必有关联,只是这关联在哪儿?两人又和馒头上的人脸陆执有何关系?

难道陆执是被这两人杀害了,当真化成人脸附在馒头上来复仇么?

钟寂想到这儿,突然站起身,叫差役又取来命案现场的那个人脸馒头,她拿在手里仔细地端详着,半晌,有了结论。

这馒头上的人脸是用丹粟画成的,而这丹粟有一个特性,那便是在高温下不显色,待到温度冷却,方才慢慢显出丹色。

也因此,郑千书在翰月轩看到的馒头,由于还热乎着,所以并未看见人脸,而回家之后,馒头变凉,丹粟颜色显现,便看见了人脸。

钟寂将这个发现立刻告诉了钟无殇,钟无殇招来几个衙役,吩咐他们即刻前往离陌柳巷最近的一家药铺,询问近几日可有人前去购买丹粟,是何人购买。

半个时辰后,衙役返回,道药铺掌柜确实承认前几日有人来购买丹粟,而这个人,便是崔记馒头铺的季洛生。

钟寂和钟无殇对视了一眼,皆明了这人脸馒头根本就是人为。只是,如果说季洛生便是杀害那二人的凶手,他的杀人动机又是什么?替陆执报仇?他和陆执是什么关系?

如果说程锦堂之死,乃季洛生赶到苍岩山将其杀害。那么郑千书被害那天,季洛生分明就有不在场的证据,他又是如何杀害郑千书的呢?

案子似乎陷入了一个死胡同,钟寂百思不得其解,遂又找来郑千书死亡现场的各种物件,再次一一查探了一番。这一回,当她拿着那条勒死郑千书的绳子时,愣住了。

绳子的一端竟然有血迹,且色泽发黑,她慌忙将浸了血迹的绳子沉入水中,又捞出来闻了闻,心下一沉。

钟无殇看到这一幕,一把将绳子夺了过来,放在鼻下,半晌沉吟道:“郑千书的脖颈处,并无出血伤口,这血迹定是凶手留下的,而且……”钟无殇看着钟寂肯定道,“这分明就是尸血。”

这凶手,不是常人。

“怪道我一早就觉得,这季洛生身上少了丝人气。”许久,钟寂理了理思绪,继续道,“现在,还有一个疑问,季洛生昨夜一直替刘老爹守铺子到子时二刻,而郑千书死于子时二刻到三刻之间,如果郑千书确实是被季洛生杀害,假设季洛生从子时二刻替刘老爹关了铺子开始,便去往郑千书家,而从陌柳巷到郑千书家,即便快马加鞭也不可能在子时三刻之前赶到,所以……”

钟无殇接着她的话道:“季洛生绝不是在子时二刻关的店门。”

“可是,刘老爹又非常肯定季洛生是在打了三更后才关的店门,他总不至于连更声都听岔了吧。”

“这其中一定有什么漏洞被我们忽略了。”话一说完,钟无殇便又吩咐衙役,立马将刘老爹带回府衙,再仔细审问。

刘老爹这边刚一入堂,那边钟寂就立刻开门见山地问道:“刘老爹,我再问你一遍,你确定,那夜季洛生是在过了子时,也就是三更之后,才关的店门?你听清楚了,更声确实响了三下?”

刘老爹很肯定地点了点头,道:“那夜的更声尤其地响亮,我此前还从未被更声惊醒过呢,也确实响了三下,一声长,两声短,绝不会错……”

“你是说,你此前从未被更声吵醒,那夜的更声比往日的更大?”

“是啊。”

钟寂眸光紧了紧,“刘老爹,你说,有没有可能,这更声就响在你自己家里?”

刘老爹皱了皱眉,“听你这么一说,那更声确实像是响在耳畔一般,真是奇了。”

这么一来,答案就揭晓了。那更声很有可能就是季洛生自己伪造,用来迷惑刘老爹的。这所谓不在案发现场的证明便不攻自破了。

其实,在发现绳子上有尸血的那一刻起,案子便已经水落石出了。

陌柳巷的崔记馒头铺,每日都可以瞧见芸娘忙碌的身影,窈窕婉约,娴静温雅,她虽话不多,但对每一个临店的客人,都会笑意盈然。

今日,已是接近戌时了,往日这个时辰,季洛生已从街上出摊回来,同她一起收拾铺子了。她时不时地抬头望向巷子口,却瞧见一个娇俏玲珑、年轻端秀的女子,正缓步向她走来。

她认出了这个女子,正是那天同钟大人一同来馒头铺审问季洛生的姑娘。

“崔娘子,可否借一步说话?”

崔芸娘低下头,“对不住,姑娘,我还有生意。”

钟寂忽而朝巷子口望了望,轻声道:“季先生今日,怕是回不来了。”

崔芸娘猛地一抬头,眼里盈满了担忧,“姑娘这是何意?我家相公他……”

“不请我进去坐坐么?”

内室里。

钟寂趁着崔芸娘泡茶的空当,抬眼打量着屋里的陈设,桌案上摆放着文房四宝,壁上挂着一幅书画。

乍一看是幅韵味悠长的山水画,而下方不起眼处却有一位姿容秀丽、眉目端方的女子,女子相貌清晰生动,赫然就是崔芸娘。

“这幅画是季先生所画吧?季先生真是画工了得,能将你画得眉目传神,仿若真人一般。”

崔芸娘为她斟茶的手猛地一抖。

钟寂顿了顿,随后突然道:“你此前做过一个掺有饴糖的馒头,是不是?”

斟完茶,崔芸娘隔着桌几坐在了钟寂对面,低着头,目光含泪。

“丹粟画在掺有饴糖的馒头上,等温度散去,才能更好地显色。”

崔芸娘仍旧默然无声,低垂着头看不见脸,只有眼泪如断线的珠子,颗颗落下。

“你知不知道,你这么做,已经与他同罪?”

许久,崔芸娘抬头看向钟寂,泪眼模糊,“不,人是我杀的,郑千书是我杀的,程锦堂也是我杀的。”

钟寂叹了口气,“你这又是何苦?”

“是真的!”崔芸娘站起身来,神色激动,“姑娘,要问罪也应该找我来,这一切与我相公无关……”

“你可知季洛生的真实身份?”

崔芸娘愣住了。

“你知道他为何要杀人么?”

7

京兆府。

钟无殇手里正拿着一枚择尸镜,季洛生被带到议事堂的时候,择尸镜突然开始不住地跳动。

许久,钟无殇收起了择尸镜,看向季洛生道:“你为何要杀人?”

季洛生额角一跳,淡定道:“大人何出此言?小生从未杀过人。”

钟无殇看着他,缓缓道:“你利用为刘老爹守铺子作为你不在案发现场的证明,实则那天,你早在子时之前就关了门,却故意误导刘老爹,假扮更夫打了三声更,让他以为你一直守到子时二刻才关门。然后,你去了郑千书家,就用这条绳子,将他勒死,接着,又伪造了他上吊自缢的假象。”

季洛生皱了皱眉,沉声道:“大人,这些都是你的臆测,那夜,我确实守到子时二刻,从未离开陌柳巷半步。”

“是吗?刘老爹一向睡得沉,此前从未被更声吵醒过,为何那夜的更声如此响亮?并且,我已着人调查了常在刘老爹铺子买茶叶蛋的一位书生,他说,那夜苦读至亥时,出来想买几个茶叶蛋果腹,却意外地发现,铺子已经关门闭市,他当时还好生纳闷……”

季洛生低头沉默,许久,笑着道:“大人,那又如何?便是这样,也无法就推断人是我杀的,况且,我素来和郑兄无冤无仇,为何要杀他?”

钟无殇也笑了,“季洛生和郑、程二人确实无冤无仇,但是陆执,却和他们不共戴天。”

季洛生的身躯猛地一颤,他看着钟无殇,竟说不出一句话。

“这条勒死郑千书的绳子上,还发现了你的血迹。”

“大人如何就断定这是我的血迹?”

钟无殇定定地看着他道:“因为这血迹并非人血,而是尸血。”

“你知道他为何要杀人么?”

崔芸娘突然涕泪俱下,声音颤抖,“姑娘,求你别问了,我什么都不知道,也不想知道。”她抬起头,悲哀地看着钟寂,“我不想知道他曾经遭受过什么苦,我不想知道他为什么要杀人,不想知道他的真实身份……我们是夫妻,举案齐眉,情义相投,他却整日忧心忡忡,愁眉不展……”

崔芸娘闭上眼,一行清泪缓缓流下,“可我知道,他不会枉杀无辜。”

钟寂看着崔芸娘悲痛的面容,心中五味杂陈。

“姑娘,他……他会被处死么?”

钟寂突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,思忖良久,还是如实道来:“即便不会被处死,他也撑不了多久。”

崔芸娘面色一滞,“姑娘这是何意?什么叫撑不了多久?”

“季先生他很有可能早已是死尸之身,借由现下的这具躯体,才得以复生。”

钟寂离开崔记馒头铺的时候,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,天色已暗,街肆却未尽闭,昏黄的灯火映照在细雨中,一切显得如此朦胧不真。想起方才离去前崔芸娘的恳求,希望再见季洛生一面,钟寂抬头望了望天,突然也红了眸子。

府衙内,钟无殇和季洛生已经相对无言一个时辰之久。

“你还不打算说么?”终于,钟无殇沉沉地开口,“你是如何被他们二人杀害的?”

季洛生痛苦地闭上双眼,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克制着自己,许久,他的声音悲恸而隐忍,“去岁科考,我落了榜,便打算来年再试。由于身上没了银钱,我便到翰月轩做了伙计。

“那日,程锦堂和郑千书约在此处,偶然之下,从他二人的对话中得知,我之所以会落榜,是因为家世显赫的程锦堂买通了监考官,调换了考卷,从而顶替我进了殿试……这件事却在程锦堂酒醉之后,泄露给了郑千书,从此,郑千书便以这事为要挟,不断地找程锦堂要银钱……

“我当时在外间,偷听了他们的对话,心中惊怒万分,便想也没想地冲进去和他理论,谁知他二人为了怕我泄露风声,表面上安抚我,事后却将我骗至苍岩山……将我杀害……”

季洛生说到这儿,眼里恨意昭然,“残忍地将我分尸,抛弃荒野,血肉不存。”

“那你又是如何附到季洛生的身上?”这也是他最为不解之处,据阿寂所言,她从未去苍岩山上驭过尸。

“我被害之后,有一日,季洛生来到苍岩山,他此前屡试不中,竟有了轻生之意,多次盘桓在山崖边,而我在此时意念突然强烈,想借他之身报仇雪恨,他便轻易地被我夺了舍。”

钟无殇听到这儿,忽然明白了,原来他是附上了活人的肉身,怪不得无需符咒固尸。但也有一点,原身意念匮弱,且加上长久被阴魂夺舍,久而久之,就会失了阳气,乃至丧生。

季洛生接着道:“我原本一心只想报仇,可没想到……”季洛生眸中泛着柔光,“我遇上了芸娘,还和她成了夫妻……我本是已死之人,还能有这种际遇,我以为……以为等我大仇得报,此生便可以和她长相厮守下去……”季洛生说到这儿,突然顿住,眼里泪光闪烁。

“可没料到,你近来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开始出现异常,渐渐地不再饥饿,也不再困倦,甚至身上出现黑色尸斑……于是,你知道自己可能大限将至,你最终还是不能和心爱之人,白头偕老……”钟无殇看着季洛生,叹道,“还有一点,我不明白,你是如何杀害程锦堂的?”

“程锦堂当是郑千书杀的,那掺糖的人脸馒头只做了一个。因着了解郑千书的为人,他定会挑选最大的那个带回家,我借由人脸馒头,将郑千书引来找我,使他陷入我早就设计好的所谓‘人脸怨灵’的圈套,诱导他去杀了程锦堂,苍岩山上发现的人脸馒头便是郑千书遗留的。

“而后,我利用替刘大爷看守店铺的契机,又假借更夫之名在他家里制造了打更声,伪造了不在案发现场的证据,从而潜入郑千书家,将他勒死。”

至此,两桩命案算是水落石出。

季洛生说出这一切,忽觉内心清明了许多,此前他还抱有一丝侥幸,只要自己抵死不认,或许真的能和芸娘平安幸福地度过下半辈子。

可就在方才,他知道不可能了。他的结局,从一早就注定了。

他撩起衣袖,看到上面泛起的黑色尸斑,声音发紧,“我能否再回去见她一面?”

8

季洛生回到崔记馒头铺,已是夜里五更,他推开门,屋内还燃着红烛,崔芸娘就坐在榻边,目光氤氲。

季洛生看着她,浅笑道:“还没歇下?”

仅这一句话,崔芸娘忽然就泪眼蒙眬,她哽咽着道:“相公忘记了?无论发生何事,你我都是一同进食,一同就寝,从未有一日更改。”崔芸娘擦干了泪,站起来道:“如今就快夜尽日出,我这便收拾一下,准备开门迎客了。”说着,崔芸娘离开寝室,去了外间。

季洛生低下头,眼眶发红,许久他缓步来到桌案边坐下,他铺开一张纸,刚一提笔,又觉这纸太过吸墨,不好落笔。于是又从书橱中拿出崔芸娘买给他的上等宣纸,他此前一次都没舍得用过。

他抬脸看向这间屋子,这是他们的寝房,榻上叠着整齐的被褥,帷帐掀起搭在两旁,似有风过,一起一落。榻边是芸娘的梳妆台,台上放着桃木盒装的胭脂,那是近日落云阁新到的货,他买了赠予她的。

季洛生,不,陆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周遭的一切,他此刻突然有一些懊悔,如果那日,他没有来到崔记馒头铺门口徘徊,没有因着芸娘的温柔,而整日守候在此,没有贪图人间的情爱而和芸娘结为夫妻……

他低下头,提笔蘸墨,眼里已湿润一片。

许久之后,陆执搁下笔,纸上是一位眉目舒朗、温润沉肃的书生。

日头已渐渐升起,天就要亮了,陆执又坐了片刻,他轻叹了口气,开始如往日一般收拾出摊要用的物什,当他背着包袱出来时,崔芸娘已上了一锅的馒头,就要起火了。

陆执深深地看着她,柔声道:“娘子,我出摊去了。”

崔芸娘一直背对着他,一刻不停地忙碌着,听到他的声音,她的手开始发抖。

“不等馒头开锅了么?”

“不了。”

崔芸娘转过身,脸上已经泪痕交错,“早些回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