驭尸人:尸王辛囿(上)
1
“哎呦……”阿寂被人像破烂一般扔在地上。她顾不得揉一揉摔疼的屁股,抬眼就看见家丁从外面要将门上锁。
慌得她赶紧跳起来,使劲拍打着门喊:“放我出去,放我出去啊,我真的没有要偷那什么镜子啊!我只是好奇,拿起来看上一眼,我什么都不知道啊……”
家丁熟练地落好了锁,对着里面嗤笑一声道:“呵……还看上一眼?咱国师大人的择尸镜,岂是你这低贱下等的丫鬟能看的?在里面好好地待着,反省反省吧……”家丁恨恨地一甩袖子,转身便走,“真是造孽,刚来没几天就这么不安生,当初怎么就招进来这么个不省心的丫头!”
阿寂生气地朝门上狠狠一踢,“呸!我才是造了孽,好不容易进了国师府,却莫名其妙地落了一身的冤屈,哼!”
她低头,顺脚又踢了一下地上散落的一根木凳腿子,“什么劳什子择尸镜,老娘才不稀罕!”
也怪她运气背,今晨打扫国师钟羡仙的居所时,看到墙上有一幅壁画,觉得好看得紧,便多瞧了几眼,却无意中发现这壁画之后藏有一个暗格。
她耐不住好奇,从暗格里掏出来一面奇怪的镜子,可刚拿到手,就被逮了个正着,竟沦落到这步田地。
木凳腿子貌似碰到了什么东西,只听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若有若无地传来。她停下动作凝神静听,良久,蹑手蹑脚地循音而去,只见一扇屏风的后面,竟然躺着一个衣不蔽体、遍体鳞伤的男人。
那男人正喘着粗气,胸膛上下起伏,汗水淋漓。满头乌发浸着汗液绞结在腮边,莹白的脸庞,红润的唇瓣微微开启,像是一只即将窒息的鱼儿。
阿寂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,耳边一直响着这个男人急促的喘息声,听起来煞是不对劲儿。
她一步步地靠近他,慢慢地俯下身来。这时,男人突然偏过头,遮蔽在眼帘上的发丝滑落下来,露出一双晶亮锐利的眼。此刻,那双眼正直直地对着阿寂,目光竟像是饱蘸剧毒一样阴鸷。阿寂吓得连打了几个冷战,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。
她拍了拍胸脯给自己壮胆,清了清嗓子问道:“你……你是什么人?”
等了很久也不见男人作答,却看见他缓缓起身,破烂的衣衫顺势滑落,露出一身的伤痕。只是那伤痕却奇怪得紧,浓密色黑,凌乱错落,看起来很瘆人。
阿寂架不住好奇,又上前几步,伸着脑袋,盯着男人的胸脯瞅了半晌。突然,阿寂一个不察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狠狠拽了过去,“砰”的一声撞在了男人的胸膛,随他一起倒在地上。
男人的呼吸更急促了,伸手就来撕扯阿寂的衣襟,阿寂吓得大叫:“你你你……你要做什么……我可是好人家的姑娘,你不能乱来啊……”
男人根本充耳不闻,手下不停,眼看着就要将她的上衣撕去,阿寂心急地信口胡诌道:“我可是国师大人面前的一等丫鬟,你若是敢伤害我,国师可饶不了你。”
男人听到“国师”二字,倏地停了下来,双手捏着身下的人儿,越发用力。阿寂疼得脸蛋皱成一团,却清楚地瞧见男人的面上显露出强烈的痛苦之色。
“杀了我。”声音低促,带着浓浓的隐忍。
“啊?”阿寂蒙了。
“杀了我!”男人箍着她的手愈发颤抖,终于没忍住,“嘶”的一声扯掉了阿寂的上衣。阿寂一时间慌乱至极,想也没想,就拿起落在一旁的木凳腿子,将尖细的一端狠狠刺进了身上男人的胸膛。
男人被刺得仰面翻倒了过去,伤口处汩汩地冒着黑色浓稠的血液。阿寂惊骇地张大嘴巴,他的血液居然是黑色的,他还是不是人啊?
阿寂眼珠子转了转,瞧见他久久躺在地上,身子背对着她,一动不动,只有泛黑的血液仍旧不停地淌着,像是死了一般,看起来凄惨可怖。
阿寂转到前面,瞧了瞧他的脸,才发现他根本没有闭眼,双目无神地徒睁着,面如死灰,神色却丝毫不显疼痛。
阿寂用脚尖轻轻踢了踢他的身子,“喂,还活着吗?”
男人不动,连眼睛都未曾眨动分毫。
阿寂慌了,又使了些力气踢他,“死了?”
许久,男人忽然有了动作,神色变得有些恍惚,“死?若能死,又如何会受这许多苦?”
阿寂见他开口说话,便知已无危险,随即嗤笑道:“想死还不容易?只听说想活活不了,还没听说过想死死不成的。”
男人听了她的话,呵呵地笑了,这声音听在阿寂的耳朵里,却是无比地凄楚。
“你不妨杀我试试,看死不死得成。”男人转过头来,对着阿寂的方向。
突然伸出手猛地将胸前的那根木棍给拔了出来,顿时黑血溅出,他却好似浑然不觉疼痛,连眉头都没皱一下,“拿着这个,刺进我的心脏。”
阿寂愣愣地看着他递来的木棍,木然地接过,又瞥了眼他胸前的那处涌着黑血的窟窿,一时间有点接受无能。
“来啊,杀了我!”
阿寂被他弄得有点不知所措。
“还愣着作甚,快刺进去!”男人一边说着,一边突然拿起她的手,狠狠地往自己心脏处刺去。顿时又一股黑血汹涌而出,阿寂被这一幕刺激得尖叫,连连后退,直到缩进墙角。
男人低头摸了下胸前的伤口,轻叹道:“这二十年来,我已记不清这样自残过多少次了,却始终……”男人仰天,缓缓躺了下来,闭上眼睛,“始终死不得啊。”
阿寂蜷缩在角落,抱紧自己的双腿,只露出一双眼瞧着那边。心里暗忖:他当真不是人啊,瞧瞧都伤成那样了,居然还若无其事,哪里还是常人?
许久过去,男人还是以方才的姿势躺着,仿若睡着了一般,半晌没有动静。
阿寂收回目光,轻叹了口气,想起自己今日的遭遇,不免又气从胸来,再加上又好死不死地碰到这么个活死人,还差点被他强了,想想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。
阿寂胡思乱想着,竟气呼呼地睡了过去。
2
阿寂是被饿醒的。
她醒来的时候,天色已然漆黑如墨,自打被关在这间小黑屋里,她就没喝过一口水。
她揉了揉饿得咕咕叫的肚子,扶着墙站起身来,心想得偷摸出去,弄点子吃食。
阿寂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,从头上拔下一根不起眼的银簪,伸出门缝巧妙地勾了几下,就落了锁。阿寂心下一喜,当即打开门,猫着腰潜了出去。一路上躲躲藏藏,终于按着记忆来到了大厨房。阿寂鬼鬼祟祟地探出一个头,瞅着里面两个丫鬟,一边摆弄吃食,一边在那儿碎嘴。
“辛囿大人真是可怜。”
“闭嘴,主子们的事,岂是咱们能议论的?”年长一些的丫鬟训斥道。
小丫鬟撇了撇嘴说:“本来就是,辛囿大人人长得俊,性格刚直,却落得这种下场。他若是像玉之大人那样,懂得讨国师欢心,也就不必吃那么多苦头了……哎呀!”
小丫鬟捂着头,讷讷地瞧着旁边打了她一下的大丫鬟。
“你再这样口无遮拦,当心惹来祸事,谁也救不了你。还不快将吃食给玉之大人送去!”
说着,两人捧着食盅从厨房出了来,阿寂赶忙退开,躲到一旁的大榕树下。待两人离开,空气中还飘有一丝食物的香气,阿寂吸了吸鼻子,嗯,是熏鸡白肚儿?
这玉之大人还真是会吃。
阿寂四顾了下,踮着脚尖进了厨房,撩起衣衫下摆,兜了几个馒头,然后掀开锅盖,里头有方才没有盛完的熏鸡。她拿了个布巾,挑了几块肉实的包好,一块丢进衣兜里。
等到阿寂兜了一兜子的吃食,又回到禁屋的时候,男人已经变换了姿势,面对着门的方向侧躺着。
阿寂关上了门,又用头上的簪子,捣鼓了几下,门霎时又完好地从外面上锁,与方才一般无二。
“你既然有这本事,为何不索性逃走?”
阿寂兜着食物,来到离他很远的地方,依墙而坐,拿起一个馒头就往嘴里送,嚼了几口才道:“我为何要逃走?我分明就没偷那劳什子镜子,要走,也是堂堂正正地走出去。”
阿寂三两口就吃完了一个馒头,紧接着又捏了一块熏鸡塞进嘴里,津津有味地吧唧着。嚼着嚼着,她看了眼对面躺着的那人,想了片刻,拾了些碎肉片裹进布巾,犹豫着走近地上躺着的那人。
“呶,你要不要吃?”
那人闻声抬头,看了过来,他似是闻到了肉的香味,脸上多了丝阿寂看不懂的神情。
许久,他慢慢地抬起手,向着阿寂的方向摸去。他的手来来回回地摸索着,始终没有碰触到阿寂递来的食物。
仔细一瞧,阿寂发现他的眼睛虽然明亮锐利,但却无神,看物时没有焦点。
“你……眼睛看不见?”阿寂惊讶道。
男人摸索而来的手突然顿住,接着他缓缓收回了手。
他低下头,声音沙哑道:“没错,我看不见。”
阿寂听到他如此说,心里有些酸涩。踌躇了一会儿,她索性蹲了下来,眼睛瞥见他胸前的两处伤口,竟然已经开始结痂,这愈合的速度真是诡异。
她没有想太多,对着男人道:“你看不见,那我喂你好了。”
说着,她捏了一片熏鸡肉,递到男人的嘴边,男人半晌都没有动作。她这才想起,他根本看不见,于是对他说:“啊……张开嘴巴。”
男人闻言,眼睛亮了亮,有些犹豫地微微张开了嘴,阿寂将肉丢进了他的嘴里。
他吃东西的动作很慢,每嚼一下,似乎都在认真品着嘴里的味道,神情认真。那样子像是从来没有吃过肉一般。
“好吃吗?”阿寂不禁问道。
男人停了下来,缓缓地露出一个笑,“好吃。”
阿寂就这样一口接着一口地喂给他,等到最后一片熏鸡肉也进了男人的肚子,阿寂才后知后觉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瓜。
“竟然全都被你吃了,我才吃了一块。”阿寂不甘心地撇嘴道。
男人吃罢,又缓缓地躺了下去,双眼无神地看着阿寂的方向。
“之前,多有冒犯了。”
阿寂知道他说的是差点将她强了那件事,于是好奇地问道:“你此前那架势,是不是因为吃了春药啊?”
男人仰面瞧着屋顶,许久才轻轻“嗯”了一声。
“我中的是特制秘药,药性极强,须得剜肉见血,才能消解。”
阿寂不动声色地靠近他,尽显八卦模样,“那……是谁给你下的春药?莫不是国师?”
男人表情一滞,随即咬紧了牙关。
阿寂更是好奇了,从方才两个丫鬟的对话中,她就隐约猜出个一二,再看这男人的表情,就不难想象了。原来这举国尊崇的国师,竟是个好龙阳的。
且还眼光独到。单看地上这男人的姿色,墨发玉肤,红唇皓齿,俊美阴柔,又不失刚毅绝凛,真真是万里挑一的。
只是,国师看来是霸王硬上弓了,这地上的男人可不像是个弯的。
转脸又瞥见男人破裂的衣衫下露出的道道伤痕,看样子是吃了许多苦。
阿寂叹了口气:“听丫鬟们说,你叫辛囿?”
男人静默了许久,声音寒冷如冰道:“我此前叫作辛佑,庇佑之佑。而今,乃困囿之囿。我身陷囹圄,已经……”辛囿紧紧闭上眼,眉目痛苦地皱成一团,“已经二十年了……”
“二十年?”阿寂惊讶,他的模样看起来顶多二十岁,不至于打一出生就遭了毒手吧?
“二十年,凌辱折磨,求死不能。”他的声音很轻,身体却微微地颤抖着。
阿寂皱着眉头,若有所思地又看了一眼他身上那诡异的伤口,还有伤口处凝结的黑血。
“你……当真不是人?”
辛囿的脸上因这一问,稍有些凝滞,“国师钟羡仙出身驭尸一族。因身有此技,被应诏入宫,以国师礼遇。平日除了祭祀占卜,他便暗中协助皇帝利用驭尸之术处理各国军政之事,除此之外……他私下里更是阴狠歹毒,以择尸镜寻觅各类尸身,淬炼施咒,制成活尸,狎玩亵弄,更甚者……”
辛囿说到这儿,满目的恨意昭然若揭,“驭人为尸。”
3
阿寂瞪大眼睛,震惊无比,“狎玩亵弄,驭人为尸?那岂不是活生生地将人弄死,再制成一具活死尸吗?”说到这儿,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辛囿,小心翼翼地问道,“莫非……你就是一具活死尸?”
辛囿面对着阿寂的方向,蓦地垂下了眼帘。心思百转千回,不知怎的,他突然不想让阿寂知道,他早就是死尸一具。
“不,我只是……只是被钟羡仙施了咒术,才百死不成。”
“你被困了二十年,现在的模样看起来却只有二十岁……”阿寂摸着下巴,百思不得其解。
“这……”辛囿似有些急切地道,“自从被钟羡仙施了咒,我的外貌便停滞不变……”
“原来如此,那你此时岂不是四十岁的年纪?”
辛囿被问得手足无措,羞恼不已,不知如何作答。
“行啦。”阿寂狡黠一笑,转而道,“我就问你,这二十年来,你就没试图逃走过?”
“怎么没逃过?我逃了无数次,可每次都是还未逃多远,就被他的择尸镜找到……”辛囿深吸了一口气,叹道,“然后,便是加倍的凌虐折磨。”
阿寂看了看他残破的身子,“想死死不成,想逃逃不了,你就是这样苦熬了二十年吗?”
辛囿转过头对着窗外,他睁着双眼,仿若能看到外面的风景。
良久,他闭上了眼,转而道:“近来北地对夷的战事已持续数日,钟羡仙这几日奉命前往战地,等他回来便会发落你,你还是先想一想如何应对他吧。”
阿寂心念一动,挑眉问道:“你是说国师这几日去了前线战场?去驭尸?”
“没错,除了驭尸,他还会做什么勾当?”
阿寂低下头,脑筋顿时转了又转,“国师去驭尸,身上自然要揣着择尸镜,那我今日在玉橝阁里发现的那面择尸镜又是怎么回事?难道是假的不成?专为用来吓唬你的?这里没了择尸镜,那你为何不趁此机会逃了?”
辛囿笑着摇了摇头,“怎会是假的?钟羡仙有两面择尸镜,一面外出时携带在身,一面留在府中作震慑之用。”
阿寂双手一拍,兴奋道:“他那是在唬你呢,你想啊,择尸镜这么个宝贝,世上怎可能再有第二个?府里的这个,必然是假的。”
辛囿眨了眨眼,表情有些茫然,“你怎知就一定是假的?”
“你若不信,何不趁此机会,逃走一试,看看那镜子有没有动静?”
辛囿此刻内心挣扎了起来。事实上,他已许久没有试图逃走了,每次逃走又被抓回来,钟羡仙都会对他施以变本加厉的凌虐。对于逃走一事,甚至是求死之事,他从身到心都已是疲惫不已,可是此刻——
“喂,辛囿,你可不能就此放弃啊。人的一生那么长,你吃了这么多苦,总有一天会苦尽甘来的,你相信我。”
阿寂的声音清亮莹润,辛囿听在耳里,仿佛也觉得此前早就灭绝的希望又重新燃烧起来。
是么?他还有苦尽甘来的一天么?这具死了的身体,如何还能重返阳间?辛囿苦笑,可听着她如此动人的话语,他还是心动了。
“辛囿,我们一起逃吧。”
辛囿看着阿寂,那双幽深的眼睛恰到好处地对准了阿寂的双眸。
“好。”
临逃前,阿寂用破衣衫制了个口袋,又溜到大厨房。凡是能顺走的食物,一点儿也没落下,打成包袱,往肩上一甩便走。
“呐,这么多吃的,够做咱们一路上的口粮了。”阿寂有些兴奋,紧接着催促他,“趁着夜深人静,咱们赶快逃吧,你眼睛看不见,便扶着我的肩。”
辛囿手搭着她的肩膀,一个使力,勉强站了起来,但还没走出一步,腿就支撑不住地欲往旁边倒去。辛囿心下清楚,那是此前国师强迫他时,他抵死忤逆激怒了国师,从而卸了他一条腿,还没有给他“医治”。
阿寂眼疾手快地一把拽住他,紧接着扶着他的背,辛囿只觉有一只手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一下,随即就迈开了步子,腿脚也渐渐有力。
辛囿心下奇怪,阿寂掐了掐他的手,“你发什么呆,还不快走!当心守卫醒来,咱们吃不了兜着走。”
许是因为府内有择尸镜,再加上屋外还上着锁,对辛囿的看管便有些松懈。一直到他们二人从国师府偷溜而出,一路上也就避过了一两个守卫而已。
两人就这样出了汴都,往南方而去,阿寂打算将他安置好了,她便返回来。
不是她非要自投罗网,她倒是真想见识见识择尸镜这个宝贝。
而且,不管辛囿是人是尸,总归是个受了二十年折磨的可怜人,她助辛囿逃跑就当是给钟羡仙积德了。
两人不慌不忙地走了两日,而府里的那面择尸镜却是如同阿寂所料,没有任何反应,当真就是个假的。
这两日的逃亡,他俩并不像寻常的亡命之徒那样处处小心谨慎,而是大摇大摆地招摇过市,一路上甚至还进客栈打尖住店。
辛囿自打被囚禁在国师府,二十年来就没出过府邸八丈远,更别说遛街串巷、听书看戏了。
那张绝美的脸上自从出来后,变得鲜活而生动。阿寂就兴高采烈地带着他见识各种热闹繁华、小戏杂耍,辛囿眼睛看不见,阿寂便说给他听。
“我们现下所处的是紧邻汴都城西南面的一座小镇,叫绵溪镇。这里人多繁华,民风淳朴,据说夜晚还有灯市……小心脚下。”阿寂搀扶着他,下了一个台阶。
“是嘛,那我们去看看。”辛囿脸上一直洋溢着笑。
“好呀,现在才申时,我们去望阳街吧。那里俗称天府食肆,今日,我们便把那条街的美食都尝个遍,你说可好?”
前方道路畅通无阻,阿寂突然拉着辛囿的手,像脱了缰的野马,一路从西市跑到东街。辛囿牵着阿寂的手,一点也不担心路有障碍,他许久没有这样过了。
两人来到望阳街,阿寂先是点了份重阳糕,迫不及待地就咬了一口。
“滑糯香软,色泽美艳,糕面上还有木樨花呢,你也来尝尝。”
辛囿看不见,便就着阿寂吃过的地方,咬了一小口。
“确实香甜。”辛囿这样说着,心下却有些凄凉,他如今是什么味道也品尝不出的。
接着,阿寂又叫了份笋泼肉面,上面一层红油辣子,酸香可口。
还有银丝冷陶,里头淋上一勺老陈醋,瓜脯嚼起来更是香脆沁凉。
辛囿跟随着阿寂,每一种吃食都尝了尝,有些是他从未吃过的,有些已然忘记滋味。他一具死尸之身,虽品不出美味佳肴,可心里却因着身旁喂他食物的女子,而愈发地欢喜。
晚间,绵溪镇的街上灯火通明,人如潮涌,这里正进行着灯会。无数盏花灯悬于岸边的一棵棵杨柳树上,每一盏灯上都系有繁复的绳结,若持箭正巧射中绳结,便可取下花灯,赠与佳人。许多男子都在尝试引弓射之,以博佳人一笑。
阿寂看着悬于最高处的那一只琉璃盏,整个灯体晶亮剔透,色彩盈泽,便转头对辛囿笑道:“辛囿,这盏琉璃灯很是好看,我把它射下来送与你,等你的眼睛好了,便能看见了。”
没等辛囿回答,阿寂便上前接下方才一男子没有射中的箭羽,拉弓搭箭,迅疾又精准地正中绳结,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掌声。
待辛囿手捧着这盏琉璃花灯和阿寂一路回去时,心还在颤动,他的眼睛还有复明的一天么?阿寂应是不知他现下根本就是一具死尸吧。
4
“接下来,我们一路向南,绵溪镇的南面是临汾,还有祁河镇、临海潼……好玩的地方多着呢。”
辛囿低着头没有做声,良久,他艰难开口道:“阿寂,我怕是……撑不了多久了。”
阿寂听了这话,顿了下,随即笑道:“我懂的,你早已被国师驭成了尸,不过,那又如何?这天底下的驭尸人又不止他一个……”阿寂瞥了眼他皮肤上隐约显现的尸斑,“待我为你寻一位高人,别说是施咒制符,就是助你离尸还阳也不是不可能。”
辛囿眼中升起了一抹希望,“阿寂,你说的都是真的?”
阿寂笑着道:“当然,我说过,总有一天你会苦尽甘来的,我送你的琉璃盏,你可要好好留着,说不定哪天就瞧见了呢。”
这一日,他们身处一座大山的半山腰,阿寂将他扶在一块大石头上坐好,“你呀,就乖乖坐在这里等我,我去打几只野鸟,咱们烤着吃。”
阿寂刚要转身,被辛囿一把拉住了手,“那你千万当心,这附近许是会有山贼。”
阿寂爽朗一笑道:“光天化日之下,哪个山贼会这么不长眼?往我阿寂身上撞,那是找死。”说完,掏出随身带着的家伙什儿就去打鸟了。
四周安静下来,只有林间传来的不绝鸟啼声。辛囿坐在那里,许久,眼神突然凌厉,他转头,向着林中一角,淡淡开口道:“跟了几天了,出来吧。”
这时候,从林中走出一个人,只见那人竟长着比辛囿更俊美的脸,白衣长衫,冰肤玉肌,嘴角还有一抹若有若无的笑,整个人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一样。
“尸王大人,你这是要逃去哪儿?”
“闭嘴!”辛囿突然发作,他最讨厌听到“尸王”这两个字,“玉之,我既然逃了出来,就断然没有再回去的打算。”
玉之呵呵地笑了,语气颇为嘲讽道:“你只是一具尸体,全然靠着国师的加持,才能走到今日,你不回去,要不了几日,就灰飞烟灭了。”
“哈哈哈……”辛囿哂笑道,“你以为我在乎?这二十年来,我无时无刻不在盼着能有灰飞烟灭的一天。”
玉之听了他的话,突然沉默了下来,良久,他抬起头来,看着方才阿寂离去的方向道:“这位姑娘相貌灵秀,聪慧敏捷,辛囿,你喜欢她么?”
辛囿脑中闪过这几日和阿寂相处的时光,她带着他尝遍美食,说尽大城小事,他本已死去的心,倏然活了起来。此前,他时时都想着能灭了这尸身,可如今,他突然有些舍不得离开这世间。
想到这儿,他握紧了拳头。
玉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,“只有活着,才有可能。”说着,将手中的一个包袱递给辛囿,辛囿打开,用手摸了摸,里面是许多的符纸和各种固尸的丹药。
“不管如何,先保住尸身,至于其他的,再从长计议。”玉之无奈地叹道。
“玉之,”辛囿抬起头,脸上是浓郁的哀痛,“这二十年来,我所受的苦,你一样也没少,和我一同走吧。”
玉之笑了笑,语气异样地坚定,“不,我不会走。”
辛囿皱了皱眉,“你喜欢钟羡仙?”
“是。”玉之坦然而答,转而又道,“你告诉我藏身之地,我随后会寻机给你送去丹药,包袱里这些也仅能维持一月。”
还没待辛囿回答,只见眼前暗影旋转,一袭玄色金纹衣衫缭乱而出,玉之暗道不好,还没来得及反应,就被一阵带有内力的掌风击中。
来人正是国师钟羡仙。
他身材颀长,剑眉冷目,眼神凌厉而狠烈。
他先是扫了一眼辛囿,接着运功掠到玉之面前,俯身一把拉起他,反手就是一个耳光。玉之被打得旋身而退,再一次倒地不起,嘴里不停地呕血。
“钟羡仙!”辛囿已经了然此刻的情景,咬牙怒喝,下一秒,他双手化掌,朝四周运力,草木树林沙沙作响。
只见辛囿疾步趋近钟羡仙,一掌朝他面部打去,一掌欲击打其下盘,钟羡仙也不躲,生生挨了这一下。却在辛囿将要一掌擒住他时,突然一个侧身,绕到辛囿身后,手指发力点在了辛囿的上臂,霎时卸了他一半力。
钟羡仙嘴角挂了丝冷笑,“尸王不愧是尸王,我封你为万尸之王,不是没有道理的。”
辛囿心下愤然,手中不停,飞身跃至半空,钟羡仙见状也运功而上,两人在空中对了一掌,又瞬间分开,辛囿倒退几步,堪堪稳住,嘴角溢出一丝黑血。
而钟羡仙收掌,旋身一撩衣摆,稳如泰山,背在身后的双手却渐渐握紧,对方才辛囿的功力开始暗自心惊,而脸上却笑意凛然。
“真是极好,难怪有了逃走的胆量。”
辛囿也笑,“我一直都有这种胆量。”说完瞬间来到钟羡仙面前,甩手一个巴掌,钟羡仙的脸一偏,嘴里流血。
同一时刻,辛囿身形定住,再也动弹不得,脸上却冷笑,“你也只会这么一招。”
“这一招足以制服你。”钟羡仙笑得邪狞又暧昧。
活尸的命门就在于右侧耳后的翳风穴处,辛囿因是活人淬炼而成,所以比普通的活尸更具攻击力和杀伤力,可继承生前的本领。因而,钟羡仙要靠出其不意地击中他的命门才能掣肘辛囿。
“和我回去吧。”钟羡仙轻声道。
辛囿强忍着怒气,闭上眼。可突然却想到,他们此刻在这里周旋,拖延的时间着实有些长了,待阿寂返回,岂不是要落入虎口?
不管她究竟有没有要偷择尸镜,依钟羡仙的性子,定是不会饶了她,想到这儿,辛囿改了主意,“好,我和你回去。”
“等等,还有我。”阿寂忽然闪身而出,手里还拿着一根木棍,棍上插着三只死鸟,毛还没来得及拔干净。
辛囿听到阿寂的声音,顿时怒气横生,“你是不是疯了,竟然自投罗网?”
阿寂眼珠子转了转,悄声道:“我逃出来也是为了你,你既然要被抓回去,我自然要和你一起。”
辛囿听了她的话,愣了半晌,心中波涛汹涌。
一旁的钟羡仙却突然拍手,大笑出声道:“好,好,好……好一出人尸情深。”说完,转头看向阿寂,眼里有着浓浓的探究和疑惑,“就是你这个丫头要偷我的择尸镜?”
阿寂眼里闪过一丝鄙夷,面上却显得惊恐万分,“国师大人,我是冤枉的啊,我只是在打扫您的卧房时,无意间发现了那面镜子,觉着好看,便拿起来瞧上几眼,绝对没有要偷的意思啊。”
钟羡仙一甩衣袖,阴冷道:“不管是不是偷,你们一个也跑不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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